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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大家都知道特洛伊木馬的故事來自《荷馬史詩》,它是傳奇是神話也是文學作品。可是考古熱潮把施裡曼自幼對特洛伊傳說的迷戀,生生轉為發掘實踐,因為他認定這是真實歷史。四十六歲的施裡曼退出商界,用自己經商攢的錢,開始發掘特洛伊。

  木馬計破城的故事實在太有名,作者說:當時施裡曼的發掘工作「激發了全世界的人們」。結果,他當真就掘出了疊在一起的七座古城。雖然他對其中哪一個是特洛伊判斷錯誤(他認為是第二個),可是在他死後三年,繼續他的發掘事業的夥伴德普費爾德最終認定:七個之中的第六個確為特洛伊城。大家興奮莫名,「每一個有文化教養的人,都經歷了發現特洛伊的戲劇性場面」。這種考古熱情,施裡曼並非孤例,前後還有大量與《聖經》有關的驗證探尋和發掘,記得剛來美國時最初買的幾本書中,就有一本是講《聖經》的歷史考古地理,那就是這些工作的成果。

  這個「特洛伊發燒友」式的「世界」,沒有包括大清王朝。當時西方的世界觀當然是以自我為中心,可是他們那裡不同國家間的公眾交流、學人之間的研究討論,早已經非常「現代化」和「平等開放」了。這種情況在當時世界的另一個中心,即中國周遭的東方各國之間並沒有出現。

  既然是「史」,這本書也讓我們看到「發展」的歷史,包括學科發展和人文、制度的發展。既然考古曾經遍地開花,考古的早期發展也就曾帶出太多負面結果。因其早,一開始就沒想到要有技術規範,出現大量破壞現場的野蠻考古;有急功近利的、有巧取豪奪火拼的、有完全不負責任的,更有認識知識都不足的。逐漸地,才從「只對重器大器感興趣」發展到明白日常用品的重要,才開始保護全部遺存和整個現場環境,直至在發掘之前就做考古預案,層層攝影記錄。同時,也由完全無序失控的個體作業,到漸漸發展出制度管理。一是行內的自身發展,二是考古現場制度保護的覺醒,例如在1933年,伊拉克已經立法不准外國人攜帶文物出境。但非常不幸的是,這一切包括技術和觀念,都必須在漫長實踐中緩慢發展出來,待到達成共識形成制度,被毀壞的已經不可挽回。人類後來在發展工業和環境保護的關係中,經歷了一模一樣的過程:待到人類覺悟,大量物種已經徹底絕跡,永遠不會再回來。

  這本書讓我們看到,文明發展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可以說,一些考古學家兼為考古史上的功臣和罪人。非常典型的是法國在埃及的考古主管馬里埃特,他在埃及建立了第一個國家古物機構,努力制止了美索不達米亞的古物搶奪,並開創了文物必須留在當地的新觀念,他「嘔心瀝血、千方百計禁止移走埃及古物,並且創立了埃及國家古物博物館」,這是近東第一家。當時的埃及是法國殖民地,1867年埃及珠寶運送巴黎博覽會展出,法國歐仁妮王后的使臣通知總督說「她很願意接受全部收藏品作為禮物」,卻被負責埃及考古和文物的馬里埃特斷然拒絕,埃及珍寶全數運回。作者說:「這真是考古發展史上的一個關鍵時刻。」可是馬里埃特主持的三十多樁考古,堪稱野蠻發掘,也受到後代同行的嚴厲批評。我想,這就是來路,今人只能用歷史的眼光去看待歷史。

  我們今天介紹西方考古學活動,通常認為那只是一群盜寶的強盜,完全忽略無數西方考古學家幾十年忍受荒郊野嶺、暴曬雨淋的艱辛,甚至最後死在域外考古中的有關「學術興趣」的背景原因。在這本書裡,這樣的考古學家的例子比比皆是,或許那個他們根深蒂固的「興趣」甚至探險精神,於我們則有些難以琢磨。令人感慨的是,這種源頭上的差異,直到今天仍有痕跡和傳承。聽譯者黃其煦先生介紹,在西方至今考古仍是真有興趣的人才學,不乏有錢人家的孩子。而朋友對他介紹,在中國,諸如考古之類的專業,常是因家境不好或沒有更好出路,才去「刨土坑」。

  這本書最有意思的當然是史前考古發展本身,如何從地質學地層分析,引出對人類史前史的探索;「洪水派」與「河變派」的爭論,從「三期說」開始的「相對年代」和「絕對年代」的拉鋸,對「某某文化」的定義過程;對各文化是獨立發展、經歷相同階段,還是一個文化起源經「入侵」而逐漸傳播的研究;從一個民族的「愛國情感」,走到對整個人類文化起源的興趣,並逐漸認定各文化既是多元又有類似發展路徑的過程等,讀起來真是讓人興趣盎然。

  史前考古學很特別,它到底是自然科學、人文科學抑或技術手段?它的定位似乎長期在爭議中。有一點沒有疑問,它和各門學科觸類旁通。它有人文的假設假定,每一次由實證證據試圖證偽和推進。我相信,它的現代學科思維不自覺中也在塑造一個社會的思維方式,例如重證據、縝密分析以及邏輯習慣。無疑,它是推動完善特定文化的一個重要因素。每一個封閉的文化邏輯都是自恰的,但是顯然有的文化在自我迴圈中,更容易激發活力;也有一些文化在封閉狀態下容易滋生腐敗。取長補短,正是文化比較、文化交流的意義。

  「碳14」能確定準確年代,這是今天的常識,所以捧著書的我心裡一直揣著「碳14」,看著沒有「碳14」的史前史學家在那裡對「年代」瞎子摸象,活像看著一群武俠拳來腳去,心裡卻狠狠地在說:不是有槍嗎,拔槍,拔槍啊。

  所以,讀這本書涉及的最後五十年時,我看著考古學家在世界大戰中,一邊從軍一邊惦記考古,看著他們參加空軍促進航空考古發展,我卻心神不定:迫不及待地,我就只等「碳14」出來了。終於,有人掏出槍來,隨著「砰」地一聲,我心裡也就一塊石頭落地,踏踏實實了。沒有什麼比「碳14」更能說明專業外技術發展對考古的重要性了。

  合上書心滿意足,這書,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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