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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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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世紀的獨特行走 簡·莫里斯的作品能夠翻譯介紹到中國,真好。 現代新聞業是在西方自然形成和逐漸發展的,它對於中國,卻是清末開了國門之後才慢慢引進的新鮮玩意兒。所以,西方跑國際新聞的記者,比中國整整早一大截。當年,探險精神激發了記者們的鬥志,殖民傳統給他們提供了一個走遍世界的通道,他們蜂擁而出,各顯神通。記得小時候,很喜歡父親買的《非洲內幕》,那是美國記者約翰·根室的非洲採訪,我和二哥隔一段時間就會輪著去翻一遍。根室遍走歐洲、亞洲和美洲,可稱系列大洲「內幕」專家了。 所以在西方,英國記者簡·莫里斯並非開風氣之先,也絕非以此成名的孤例。可是,簡·莫里斯還是很特別。 我曾經想過,一個好的作者除卻天賦之外,可能還要有一些不平常的經歷或遭遇過人生困境。天賦或許是指幽默感、判斷力,觀察事物的敏銳與距離感並存,還有對文字有如音樂家處理音符般的能力。而人生的特殊際遇,會令天賦被慢慢開掘、會令你原來的那些能力被漸漸強化。 莫里斯無疑是有天賦的,而她的人生處境,又使她和一般做國際採訪的記者有所不同。幾乎沒有哪個記者能夠複製一遍她的路程。 她原先叫做詹姆斯·莫里斯,是個男孩,長大後在當時的英國託管地巴勒斯坦當過兵,1953年曾是首次成功登上珠穆朗瑪峰探險隊的隨隊記者。他成家並生了五個孩子。可是在內心裡,莫里斯又從小就是個女孩。直到很晚,她才看到醫學證明,她這一類人確實具有區別于常人的生理證據。在此之前她和所有人一樣,認為自己只是心理問題。她花了整整十年進行藥物治療。幾十年來,她以一個男性的角色衝鋒陷陣,卻又揣著女性的敏感和細膩。困擾、疑慮、遲疑和惶恐,一刻不離在伴隨著她,成為她認知的背景,也因此把她從年輕人很容易進入的堅定堅信、黑白兩分立場,自然而然地、由內及外地帶到一個灰色地帶。特殊位置固然帶來尷尬,卻也令她的社會視角、社交體驗更豐富。她以雙重身份切入社會,感受的角度、深度都與眾不同。同時,莫里斯又是深切瞭解英國文化的威爾士人,對自己的祖國,也既有文化認同,又有保持距離的異族眼光。自身困境從小給她設置了難得的內省契機,她靈敏又冷熱適度。 這一切,反映到了莫里斯的行走寫作中,也就是說,在通常的記者式文體中,她或隱或現地更多加入了一般是作家採用的自我體驗。她在自序中說得很對,她能夠這樣開始、這樣寫下去,必須感謝當時雇用她的兩家英國名報,正在鼎盛時期的《泰晤士報》和《衛報》,是總編們容忍了她的特別。 所以,《世界:半個世紀的行走與書寫》,這本莫里斯作為記者和作家,五十年對世界各國的採訪文集,和她本人一樣,是獨特的。 中國對外部世界這類書的介紹,很早就已經開始,約翰·根室的《美國內幕》,在民國時就已經出版。《非洲內幕》是世界知識出版社在1957年翻譯出版的。這本書的英語版是1955年出的,可見當時國內有一些翻譯家和出版業者,曾試圖緊跟外部的潮流,希望不要孤立和自外於窗外的世界。但此後我們和世界拉開距離,這類書的引進幾乎中斷,直到幾十年後的改革開放,才開始在逐步恢復。中國新一代駐外記者,已經散佈在世界各地。可是幾十年隔絕造成的疏離仍然需要填補,而莫里斯的行走寫作,不論從觀念還是眼界,都是一個難得的範本。 莫里斯在1972年做了變性手術,從一個駐外軍人和探險隊隨隊記者莫里斯先生,變成了更像是作家的莫里斯女士。七十年代初,這還是一件非常駭世驚俗的事情(可能到現在,至少還有一多半的駭世驚俗),她去北非完成了這個過程,那是卡薩布蘭卡,一個聽上去浪漫的城市。多年後我也去過那裡,我同意她的看法,那不是一座浪漫城市,而她在那裡經歷了和性別有關、與浪漫無關的人生變故。 我覺得,不僅在變性一族中,即便外延擴大到那些出於各種原因與社會產生隔閡的人群裡,她也非常特別。一般來說,不論感覺自己是「對」還是「不對」,當不被社會接納、感覺自己被當作異類時,人很容易出現心理異常,可能變得頹喪,對於莫里斯這樣一個走南闖北的強者,更可能發生心理上的逆反。這樣的例子很多,這通常是一種保護自己的自然本能。莫里斯沒有,她一如平常。 她的解釋很簡單:別人看來的大變故,對於她卻「被一種愛的忠貞與個人幸福感所遮蔽」,這對她「風格的影響遠遠大於性別轉換」。但她並不容易:沒有想到,即便做了手術,她還是需要英國醫生確認,才能完成法律上的性別認定,可假如不和妻子離婚,醫生就不出證明。這對夫婦最終只能被迫離婚,不過一家人卻如以前一樣生活,直到英國法律為這類情況設置了「民事伴侶」關係。直到2008年,她們才得以在法律上複合。外在質變帶來的衝擊,在有幸留存的家庭情感中,被緩解和釋放了。她有一百個理由,走進給寫作帶來負面影響的「非常」心理狀態,但她還是維持了自己的心理健康。 莫里斯通過寫作,平靜地注視這個世界。沒有少一點什麼,也沒有多一點什麼,她只因自己的獨特,變得更有深度、更清晰。她清楚記者最容易犯什麼毛病,暗自提醒自己繞開了那些陷阱。 回顧半個世紀的旅程,莫里斯一定和我一樣感慨。這本書的寫作有著四個維度:地域的鋪展、時代的變遷、她本人從青年向老年的轉換,還有她性別的改變。她給我們提供了世界各地在五十年進程中的許多細節。在有趣的故事後面,有她感知、理解的介入,所幸那是有距離的介入,她警惕悲情主義。她不可能是認知簡化的,她確認殖民是一個歷史概念,慶倖它能進入歷史,卻也描繪出殖民與獨立轉換的複雜狀況,不避諱有些結果甚至比原來更糟糕;她對以巴衝突的理解,也在五十年中步步深入,她並不忌諱告訴大家,自己隨著新的理解立場也有反復;我未見得贊成她所有的看法,卻尊重她思索和引發讀者思索的軌跡。通過莫里斯的書寫,「二戰」之後五十年的世界變遷,如行雲流水般在我們面前一一展開。 必須承認,在她的故事之中,我更喜歡讀那些還沒有完全開化地區的故事,喜歡看到更原始、更有野性意味甚至衝突的曲折歷史進程,就如同在視覺上,我喜歡中世紀的古舊老街,那些喧鬧而斑斕原始的街市,而對現代的時尚精品店只能偶然掃一眼。我知道這種偏向帶著個人的弱點,這種人性弱點塑造了新聞業本質。我理解她的行走,因為內心裡我有和她一樣的衝動。 我覺得自己和莫里斯在內心有某種暗合。我讀到她的隻言片語,就默契地知道,她後面沒說出來的可能會是什麼。我知道她作為記者,行動時的堅決,以及作為作家,判斷時的遲疑。我知道她在二者之間切換的彷徨。有人說,莫里斯在變性之後書寫更自由了。然而,自由從來就是一個有著兩面的硬幣,寫作也一樣。我看到她有過一段時間對文字信馬由韁,又看到她領悟到還是要收起韁繩。莫里斯曾經提到,自己是從一個記者步入寫作,逐漸進入作家行列的。這是一條比較好的路徑,其實這不僅是記者生涯鍛煉了敏銳和超越的能力,也是從「實」的一面首先進入、取得力量、給出定力。 這個定力——她的成熟回歸,最終體現在她的封筆之作《的里雅斯特:無名之地的意義》,所幸浙江大學出版社也出版了這本介紹「的里雅斯特」的書。我去過義大利,很想再去,可假如沒有讀過這本書,我一定會再次錯過。就像作者所說,甚至許多義大利人都不知道這是義大利的領土。可是莫里斯卻把自己最後的書寫激情,交給了這個「無名之地」。 我喜歡這本書!最後的莫里斯,溫和依舊但有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老辣。她找到這個與之有著深深緣分的城市,開列出它在大國政治中變遷的劇碼,由此引出一系列對於民族和國家、祖國和文化、種族融合與種族衝突的思考。一如既往,她在提出問題。這些問題,是為她五十年行走之後面臨的那個世紀——就是我們進入的二十一世紀準備的。二十世紀末,我曾經因為和她一樣的原因,在千禧年來臨前有過和她一樣的樂觀,而現在,我也陷入她為大家準備的這些問題的煎熬中。一個小小的「的里雅斯特」就已經枝蔓糾纏、反反復複成這個樣子,那麼它所折射的那個世界呢? 莫里斯的《世界:半個世紀的行走與書寫》所寫的半個世紀,正是中國從開放、封閉到再度開放的半個世紀,我們對世界的瞭解有過一段漫長脫節。在這半個世紀中,我們基本無法通過我們自己國家記者的眼睛,去自由而準確地把握世界風雲。這本書的翻譯是一個重要的補課。同時,她的書寫讓我們有機會反觀自己,反觀中國新聞業的發展和現狀,以及在它背後支撐的背景文化,反觀那半個世紀以及今天中國新聞從業者的喜怒哀樂。顯然,並不是任何一個記者到達同一個位置,就能寫出同樣的採訪。莫里斯的寫作是一個成熟文化的特殊表達。 我們讀到世界,我們讀到自己,我們讀到的東西,遠遠超過了莫里斯的書寫內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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