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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萊霍夫和他的電影紀錄片

  在以色列、黎巴嫩衝突炮火連天之時,一部有關這個地區的新紀錄片正在推出。影片尚未正式上映就已在業內轟動,吸引外界廣泛關注。這部電影的製作人長期關注中東問題,以紀錄片方式向人們介紹這個地區被遮掩在幕後的真實細節。這部名為《自殺殺手》(Suicide Killers)的影片,是他推出的第七部中東紀錄片。他的名字是皮埃爾·萊霍夫(Pierre Rehov),法國人。

  一

  皮埃爾·萊霍夫是個法國人,卻出生在阿爾及利亞。他出生的時候,阿爾及利亞還是法國殖民地。在童年時代,萊霍夫就目睹過發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恐怖活動。1961年萊霍夫九歲,阿爾及利亞即將在第二年獨立,這個國家處於動盪之中。面對可能發生的巨變,二十五萬生活在那裡的普通法國居民,對生活前景和安全滿懷憂慮,決定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移居法國。雖然從國籍概念來說,他們是「回國」,可是,其中大多家庭都是幾代人生活在阿爾及利亞,根已經紮在那裡。所謂的「回法國」,對他們來說其實是移民。萊霍夫隨著父母,被捲入這一波巨大的移民浪潮之中。也許,這樣的童年經歷使得他比較早熟,看問題也會複雜一些,「多一個角度」。

  萊霍夫在法國的氛圍中長大,對於中東問題並沒有特別的傾向和關注。直到2000年,他在電視裡看到法國二台播放的有關穆罕默德·阿爾-杜拉(Muhammad al-Durrah)死亡過程的報導。

  穆罕默德·阿爾-杜拉之死,是一個震驚世界的真實事件。穆罕默德·阿爾-杜拉是加沙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在中東衝突的一次交戰中被流彈打死。法國電視二台拍攝了整個過程,並且公開放映了幾組鏡頭,馬上被全世界的電視臺轉播,是當時最震動的新聞。在密集的槍彈射擊中,男孩躲在父親身後,兩人一起緊貼牆根坐在地上,萬分無助地躲避在牆角邊的一個鐵桶後面,孩子驚恐萬狀地大哭,父親徒勞地試著拉扯他,希望能擋住孩子。鏡頭切換至最後,靜止在孩子身中四彈、倒在重傷的父親懷裡的鏡頭上。中彈的過程沒有播放,記者宣稱,整個過程中更血腥的鏡頭,被他們在剪接編輯時剪去了。在播放中可以聽到「不要開槍」的叫聲。新聞報導說,當時試圖接近的救護車駕駛員也一死一傷。事件中的父親事後接受採訪說:「這是我一生的噩夢……我的兒子嚇得向我求救:『為了上帝的愛,保護我,爸爸!』我將永不能忘記。」

  電視的特殊傳播功能,使這一段錄影遠遠超越了新聞的意義,那是活生生在人們眼前演出的真實殺戮。由於它的震撼性和媒體本身追求「新聞性效果」的天生特質,這段錄影很自然地被全世界電視臺一次次地重複播放。我自己就多次在電視裡看到過。

  戰爭和地區武裝衝突,本來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中國古人曰:兵者,兇器也。巴勒斯坦的武裝力量是民間武裝,武裝組織基地就在難民營裡,所謂戰場也就是街巷。中東的武裝衝突,雙方都必然誤傷過平民,這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可是電視是具有強有力視覺衝擊性的媒體,即便是一個公正的電視媒體,在描述這一事即時也會無形中帶有某種宣傳和渲染的意味。就這個案例來說,理智地去看:混戰之中,子彈來自任何一方都是可能的,這是戰爭誤傷平民的悲劇場面,悲劇的製造者是中東長期衝突帶來的戰爭本身。可是在現實中,面對一個活生生的兒童被殺戮的過程,人們自然而然會本能地要求知道:這一槍是誰打的,子彈來自哪一方?

  公眾輿論的指向不由自主地跟著感情在走:哪一方發出的子彈,他們就是謀殺無辜平民的兇手、就是罪惡。當拍攝這組鏡頭的法國二台工作小組負責人宣佈,這對父子是被以色列一方打死的時候,大家自然把它當作事實接受下來。以色列因此立即受到世界輿論的強烈譴責。尤其在阿拉伯世界,以這個孩子為主題發行郵票、命名街道,這組錄影更是被一再播放,也成為包括本·拉登在內的極端分子對民眾展開教育的活教材。對這一類的指控,以色列軍方一般都會認下「可能性」,因為在戰爭中他們不可能對平民的誤傷一一調查,自己一方總是有一半的可能。在對這一事件調查之前,以色列官方最初的回答就是:誤傷是我方責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在錄影剛剛公開播放的時候,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有能力質疑報導的真實性。一些有心人綜合其他電臺拍攝的同時發生的戰事錄影,開始懷疑法國二台報導的真實性,萊霍夫就是其中之一。從種種蛛絲馬跡,他們發現整個過程頗為蹊蹺,堅持要求對這名加沙男孩被打死的真相展開調查,終於引出各方介入。錄影片的拍攝者是一個名叫塔拉爾·阿布·拉赫瑪(Talal Abu Rahma)的巴勒斯坦人,他是為法國電視二台工作的自由攝影人。2000年10月30日,塔拉爾·阿布·拉赫瑪在巴勒斯坦人權中心宣誓作證說,他「確認以軍是有意冷血地打死穆罕默德·阿爾-杜拉、打傷其父」。為這段新聞的攝製,他得到一系列的新聞獎、記者獎、電視獎等等,包括來自法國和美國華盛頓市的獎項。

  但是,後來的調查有越來越多的證據指向,這對父子所處的位置,不可能是死於以軍的槍彈。而且檢查那些沒有播放的影片資料,不僅沒有攝影記者曾經宣稱在編輯中剪去的穆罕默德·阿爾-杜拉被打中時的血腥鏡頭,而且發現在這段片子幾分鐘前的片子裡,就有明顯的偽造新聞的證據。例如巴勒斯坦救護車救助的是沒有受傷的人——一些巴勒斯坦孩子在鏡頭前受傷倒地,在拍完後卻又站起來跑掉。經過幾年的調查,基本上能夠確認的是,這個男孩是被巴勒斯坦桑(Philippe Bensoussan)的紀錄片《解密》( Decryptage)之中。槍手的子彈打死的。整個調查過程記錄在另一個電影人菲力浦·本蘇

  可是事實是:世界各地看過這段新聞的民眾,很少有人知道這場糾錯的調查,更少有人去看本蘇桑的紀錄片。「穆罕默德·阿爾-杜拉之死」至今被極端分子利用,作為煽動伊斯蘭國家民眾仇恨的材料。

  這一事件給萊霍夫很大刺激,他覺得自己在法國看到的有關中東的報導,有許多宣傳的成分。例如在新聞報導中,報導誤傷常常只是一方的責任。而坐在電視機前的民眾是被動的,基本都不會去想雙方交火打仗,怎麼可能只有一方會誤傷平民。後來他自己深入巴勒斯坦才發現,在那裡只有傾向支持巴勒斯坦的新聞業者,或者至少是宣稱自己傾向巴勒斯坦的記者,採訪時才比較有生命安全的保障。他在那裡發現,媒體的不公正,與那裡聚集了許多有預設立場、有傾向性的新聞記者有關,尤其法國媒體更是如此。這使他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新聞業者的職業操守以及大眾對真相的瞭解,在一個區域問題的解決上,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中東地區依靠自身來解決衝突的能力十分有限,往往需要依靠國際社會的介入。假如國際社會沒有真實的資訊來源,連事實都不清楚,不理解這場糾葛很深的衝突有其錯綜複雜的根源,又怎麼談得到拿出正確的應對辦法來。國際社會介入解決問題的基礎是公正,如果搞不清事實又何來公正。萊霍夫因此決定親赴巴勒斯坦,用自己的鏡頭記錄和真實報導,以抵禦出於宣傳目的的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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