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歷史在你我身邊 | 上頁 下頁
二九


  七

  寫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知道其實這裡仍然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一個最大的困惑就是,我們如何對待這些個人和整個歷史事件的關係。這個大的困惑,其實會以非常直接的、個人化的方式具體表達出來。

  例如,在看這部紀錄片的時候,畫面上出現的是一個白髮蒼蒼、梳妝整齊的老人。採訪的地點是在特勞德家裡,書架、現代雕塑、印象派油畫,色調素雅。柔和的橘紅毛衣在這裡跳出來,漂亮卻並不刺目,整個畫面非常協調,非常有品位。她很自然地講述到她和希特勒在一起的細節和最後崩潰的恐懼。我們可以理解這些,理解今天的這個老人和過去的一切之間的邏輯關係。

  可是我也常常想到,假如是一個全家都死在集中營、自己歷盡悲苦而九死一生倖存下來的猶太人,他在聽到看到這個希特勒前秘書講述的時候,又會是什麼感受?我想,他興許本能地有要嘔吐的生理反應,他可能根本沒有勇氣看到底。有一些學者批評這種反應是「不能跳出自己經歷的局限」。可是這樣的反應難道不是和特勞德在回憶希特勒大本營崩潰時刻的反應一樣自然,而且更具有意義嗎?

  那確實是一個「問題」:一個又一個的個人捲進一個巨大的人類災難之中,一場大的災難是由一個又一個的個人行為組成。

  假如沒有「大災難」這個真實的實體先放在人類面前,假如「六百萬猶太人死難」的浩劫事實細節缺席,假如沒有面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全體死亡,我們僅僅依據當時罪惡參與者的回憶和懺悔來塑造、還原歷史,那就不可能是真實的歷史,甚至是對死難者的羞辱,是對歷史真相的漠視。因為,無數特勞德這樣的個人,在希特勒的思維毒化之下,一度曾經變做納粹機器的零件,許許多多人一度變做禽獸。因為這樣,大屠殺才可能發生。就如特勞德,她曾經是天真的孩子,此後是一個受尊敬的婦女,有一個階段她卻是納粹機器的一個零件。她無法準確描繪這個階段,因為她不是受害者,也沒有受害者刻骨銘心的感受。

  可是,假如因此我們就不能尊重老年特勞德經歷的心路歷程,我們也就還沒有走出納粹的思維方式。

  最糟糕的事情大概是:歷史真相被完全掩蓋和埋葬,新一代完全不知道前輩的歷史教訓,而納粹和希特勒,卻依然受到頂禮膜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