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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敘述這最後一個星期希特勒大本營的毀滅過程,特勞德就像是在敘述一件昨天發生的事情。她是緊張的、激動的、全神貫注的。可以想像,對二十五歲的特勞德來說,壓力遠遠超過了她能夠承受的限度。在希特勒宣佈「一切都完了」之後,每個人口袋裡都開始揣著毒藥。她們懷著求生本能,勸說希特勒是不是可以不自殺,似乎他的生命選擇和她們的命運前景必然將是一回事。偶爾幾個女人到戶外去透一口氣,寧靜的大自然使得她們感覺有生的希望,而回到辦公室卻又是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也許最能反映她們的狀況是這樣的場景,特勞德回憶說:她們一邊吃飯,一邊討論的話題卻是「以怎樣的方法自殺可以少一些痛苦」。

  最後,希特勒在自殺前,要求特勞德為他做了最後一次口述記錄。當希特勒說,他要對這場戰爭說出一切時,特勞德激動地想,我終於可以知道真相了!終於可以知道究竟發生些什麼了!可是她聽到的,居然還是那些空泛的陳詞濫調。也許,這一次失望使得希特勒終於在這個女孩面前光環褪盡。緊接著,希特勒和伊娃自殺。他們死後,特勞德沒有去看。她「靜靜地坐著,突然發現自己恨透了這個人。如此不負責任,就這樣扔下大家撒手了事」。前前後後,就是一連串這樣目不暇接的大變故:有人,包括希特勒和伊娃,為死亡而先舉行婚禮;有人逃跑;有人,包括伊娃的妹夫,因試圖逃離被槍決;最後是周圍大批人的自殺。而這些變故,都是在耳邊響著的盟軍轟炸和槍炮聲中匆匆發生的。講述的過程仿佛是再次經歷,特勞德的語流越來越快,神情越來越激動,終於她如同再次經歷大崩潰,幾乎是呻吟一般:「讓我休息一下!」

  就在看著特勞德講述這段最後回憶的時候,我終於意識到,對特勞德來說,她從一開始就註定成為一個悲劇。她一生中最好的一段青春,是和這樣一個「邪惡中心」聯繫在一起,這個中心不是抽象的,那裡有一個一個的人。從十三歲開始,她就全身心接受了唯一的思維方式、宏大的理想、個人的犧牲、投身悲壯事業的信仰、熱愛和信賴自己的領袖。在如此氛圍中,她和周圍的人建立起親密的同志、朋友關係,也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走出這段歷史之後,回憶到那幾年時光,只要涉及細節,她本能的自然反應,必定是當年的感情,比如當時和一個個同事的感情,共處的情景。當這一切崩裂的時候,她是崩裂的一部分。對她來說,一旦回憶,就自然會跳出許多令她動感情的細節來:戈培爾最後帶一家人躲避到那裡,央求特勞德安排孩子的住宿。她幾次在採訪中提到這六個孩子,「他們不知道自己身處險境」。而最後,「那個最大的十歲孩子,眼睛裡有我看到過的最憂鬱的眼神,我相信她是感覺到了什麼的」。說到這裡,特勞德非常難過。雖然這部片子沒有交代,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歷史情節,戈培爾夫婦自殺前,先毒死了自己的六個孩子。其實,即便是提到布朗迪——希特勒的那只狗被毒死的情節,特勞德都會很自然流露出痛心。

  以特勞德的生活經歷,這樣的感受是自然的。這種感受在天崩地裂的巨變中被強化,卻又和此後理性告訴她的一切正面衝突。那是永遠不可解決的矛盾:在她知道真相之後,理性似乎在告訴她,她應該為這崩潰的一刻而高興,因為世界因此得救,戰爭因此結束,千千萬萬的人因此活下來。可是只要她在回憶這一刻時,眼前湧現出的是那些細節,她本能的感受仍然是面臨滅亡的絕望。這種衝突、分崩離析的感受,幾乎撕裂了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六

  影片告訴我們,特勞德在最後關頭決定離開那裡。她在回家鄉途中被俄國人逮捕,1945年6月9日至12月被俄國人關押。在被俄國人審訊中,她得到一個美國譯員幫助逃到西德,又在被美國人關押審查三個星期後被釋放,回到巴伐利亞的家鄉。1947年,她被「去納粹化」,也被赦免處罰,雖然她實際上從未加入納粹黨。

  特勞德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戰後很長時期裡,德國似乎「沒人對過去感興趣,公共場合不討論,也沒有出書。在政治層面也沒有,即便紐倫堡審判也沒有啟動這個過程」。到了六十年代,「突然那麼多聲音出來,我聽到關於党衛軍的狀況,看到《安妮日記》」。那些倖存者,他們堅持著說真相。

  這些揭露出來的真相,給特勞德以衝擊,可是她首先提到的是戰後現實本身對她的觸動。「給我強烈印象的是,戰後世界並沒有如希特勒描繪和預言的那樣。突然,這裡有了自由精神,特別是美國人。」特勞德是美軍佔領一年後才回到家,她驚訝地看到他們「表現出非常好的民主,是一些非常助人為樂的人。救援包裹開始到達。我覺得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

  紐倫堡審判揭露了對六百萬猶太人的屠殺,以及「那些不同信仰和思想的人失去他們的生命」。但是,一開始特勞德沒有看到這和她的過去有什麼聯繫,「我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覺得自己並沒有『個人罪行』」,因為她在為希特勒做秘書的時候,並不知道集中營的屠殺。

  「我的意思是,今天,毫無疑問,我必須說:他(希特勒)絕對是一個罪犯。他是一個罪犯——那正是我當時沒有認識到的。在某種意義上,後來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當時是『應該』看出來的。可是然後我又想,希特勒上臺的時候我才十三歲,我又是個在許多方面很晚熟的孩子,再說不管我怎麼樣,不是還有千百萬的人,他們都沒有看出來嘛。我的意思是,除了我之外,當時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認識到他是個罪犯。我試著把這些念頭從心頭移開。」

  「後來,有一天,」特勞德說,「我路過弗蘭茨·約瑟夫(FranzJosef)大街的索菲·斯庫勒(Sophie Scholl)紀念碑,那是紀念一個反對希特勒的年輕女孩,我相信她和我同樣年齡,也就在我開始為希特勒工作的那一年,她因為反對希特勒被處以死刑。就在那一刻,我真的相信,在那個年代,找出真相也許應該是可能的。」

  她說:「年輕不是藉口。」

  在五十多年後,她願意接受採訪,是她內心還承負著壓力:「我活得越久,年紀越大,越感受到自己負罪感的重負。」五十年後,我們回看德國納粹時期,當然為整個國家的瘋狂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可是,對生活在當時的每一個人來說,自己在裡面如此走過,原因又是非常複雜的。對於任何一個從荒唐歲月經過並走出來的人,只要他是誠實的,人們應該能夠理解這種複雜性。

  特勞德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

  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亙古不變的話題,人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爭論雙方永遠能找到足夠證明「善」或「惡」的證據,來支撐自己的論點。可是,聽到特勞德的這段講述,看到她困惑的眼神,我突然相信人是「性本善」的。不論有多少「惡」發生,最終絕大多數正常的人,會希望相信自己是一個「好人」、是「善」的。哪怕他們在為自己的「錯」或「惡」尋找藉口和理由,試圖證明那是「情有可原」的。最終,這就是「善」在起作用,因為它的基礎一定是:首先有「人」的基本判斷,發生的事情不是「善」而是「惡」;其次,自己在為發生的事情深感不安,這就有「善」在「作祟」,希望有客觀條件證明,自己做過的事情是有「原因」的,而不是自己「生而是個壞人」。這種本能的反應,是一種自我心理保護。這是絕大多數人做錯事情之後,自然會走的第一步。一些人停留在這一步,也有人在繼續走下去,特勞德就是其中的一個。

  此後,在她小小的住所裡,孤獨中,她無數次反復回顧自己走過的這條路,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走上去、錯在哪一步。她想找出來:為什麼自己當初沒有「意識」到「錯」。老人的目光一遍遍落在逝去的歲月裡。最後她同意接受採訪,她本來可以不面對公眾的。

  我想,懺悔和反省本來就是很私人化的事情,哪怕最後特勞德沒有接受採訪,她能夠走過這樣一條路,通過窄門,她一定已經得到上帝的原諒了。

  影片告訴我們:「戰後,特勞德在 Quite雜誌擔任秘書,她在導演帕布斯特(G. W. Papst)描寫希特勒最後日子的電影《最後一幕》(Der Letzte Akt)裡擔任過顧問,當過文學雜誌社的雇員,當過科學記者。由於抑鬱症,她提早退休,此後她用自己大量的時間為盲人讀書。」

  2002年2月10日,電影《盲點》在柏林電影節首演的那一天,特勞德在慕尼克醫院因癌症去世。在去世前不久,她和《盲點》的採訪人海勒(Andre Heller)和史密德勒(Othmer Schmiderer)在電話中有了一次談話。

  就在那次談話中,她說:「我想,我開始寬恕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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