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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們是不是走出了盲點

  ——關於希特勒秘書的回憶

  一

  國際文壇曾出過一件事:德國著名作家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宣佈:在他的新自傳《剝洋蔥》( Peeling the Onion)中,他將講述自己十七歲時參加納粹党衛軍的經歷。這是他第一次向公眾承認這段歷史。這一消息在德國,也在各國知識界引出很大爭議。格拉斯是199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他的《鐵皮鼓》幾乎成為一代人的必讀之書。他是眾望所歸的公共知識份子,凡德國的公共議題,格拉斯如何表態總是受到重視,甚至有人說他象徵著「德國良心」。他曾被波蘭授予波蘭但澤市「榮譽市民」稱號,也許這比他獲得其他所有榮譽都更說明問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七十八歲的格拉斯六十年後披露自己的党衛軍經歷,才會有如此爆炸性效果。

  近年來,格拉斯有一些重大「表態」。1998年2月,他帶領一批知識份子表態,呼籲放棄修建「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理由是「難以表達德國反省歷史罪行的立場,難以傳達納粹罪行的深重,難以表達對犧牲者的悼念」。這些現在都和他的「歷史問題」掛鉤。一些人認為他欺騙公眾,早就該向公眾坦白懺悔。又因新書《剝洋蔥》此時將要出版,更有人攻擊他在作新書廣告。

  看到圍繞格拉斯的這一切,讓我想起特勞德·瓊格·漢普斯(Traudl Junge Humps),想起自己看過的一部採訪她的紀錄片,也想起在看這部片子時心頭的諸多感觸。

  特勞德出生於1920年,比格拉斯大幾歲,在一個動盪時代,大幾歲有時就有大半代人的感覺。1942年,她開始擔任希特勒的秘書,直到1945年戰爭結束。假如說,當年加入党衛軍的格拉斯還是個少年,那麼二十二歲的特勞德已經是個年輕女子。三年中,她為希特勒作口述打字。在此期間,特勞德嫁給了希特勒的勤務員漢斯( Hans Hanmann Junge)。不久漢斯應徵上前線,十四個月後於法國一次襲擊中身亡。在希特勒的最後一刻,特勞德奉命記下了他的遺囑和最後遺言。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開始,她住在慕尼克一個只有一間臥室的公寓裡。五十多年來,她一直默默地把那段記憶留給自己。八十一歲時的2001年4月至6月,由一名作家牽線,她接受了弗勞·瓊格(Frau Junge)的幾次採訪,成就了這部影片。

  老人說德語,影片下面是英語字幕,對我來說,看這部紀錄片,應該說是如看書般看了一遍文字。可是,由於德語和英語有許多單詞的結構發音近似,因此能夠在看字幕的同時,感受到老人隨著講述,不由自主的表情和語調語氣。最後我發現,實際感受並不是原來想像的「看文字」,還是有「看採訪」的感覺。

  影片是剪輯過的,主體是對一段段歷史,或是對一個個話題相對完整的敘述,在這些話題後面,有再次採訪的說明和補充。整部影片內容就是採訪,沒有加入任何歷史場景等等的花絮。記得以前大家聊起紀錄片製作,都認為整個片子都是採訪過程可能會使觀眾厭倦,因此歷史場景資料很少的話,「做片子」本身會很困難。可是在看這部片子時,我開始懷疑這樣的看法,它確實一點也不令人感覺枯燥乏味。雖然只是特勞德一個人在講述,可是你感覺到整個片子是一個有機整體,有起伏和節奏,有低潮和高潮。有時候,插入了講述者觀看前面採訪的畫面,一種特殊的距離感突然就出來了。開端和結束都是平淡的,卻動人心魄。

  二

  讀到「格拉斯爭論」,我之所以會想到這個叫做《盲點》的影片,是因為它非常細緻地表現了一個當時被愚昧蒙蔽、深深捲入漩渦的德國年輕女孩,如何在此後以她整整一生來掙扎反省的複雜歷程。

  那是個人經歷的故事,也是一部個人見證的歷史。一開始的話題,是交代這一切發生的背景原因。老人在開口之前顯得很困難,欲言又止。也許那難以開口的時間並不長,可是那種竭力掙脫捆綁的感覺使得時間「變長」。突然,像是終於下了決心。「這一切,」她開口說,「只可能發生在專制制度建立得如此完善的時候,它掌控編織整個社會的每一根纖維。」

  「德國組織得如此之好,」老人停頓著,似乎在回憶和思索,畫面外,傳來記者的遙遠的問題:「人的意識也是這樣嗎?」老人沒有馬上回答,拿起一支煙,舉到半空,卻又茫然地放下。她垂下眼睛,不看鏡頭,開始回答:「那是被希特勒極大傷害了的一個領域,他確實試圖操縱德國人的思想。他使得他們相信,他們有一個事業要去完成,他們必須滅絕猶太人,因為猶太人是我們一切問題的根源。這是希特勒自己很早就在推動的個人理想,人們必須為此作出犧牲。」

  當年的那個年輕女孩,當然不是有意走錯路:「當我還是個孩子,希特勒確實在一開始就在某種意義上強烈地深入了你的內心。」特勞德的童年在一個特殊環境中度過。她生長在單親家庭,「母親獨自帶大我們」。離異之後,母親帶著孩子住在娘家,外公是個將軍,在家裡卻是個「真正暴君」。「母親為外公管家」,她沒有錢,「而外公總是在對我們說,是他養活了我們,我們總是感受到精神和道德上的壓力」。她回憶說:「我從沒有在一個完整家庭裡的感覺和安全感。當然,媽媽為我們做了一切。」可是,特勞德仍然清晰地記得童年的心理感受:「我自己喜歡和這樣一些孩子在一起,他們會說:『我父親怎麼說』或者是『我父親認為』。我總是想,有個父親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粗暴的外公不提供一個父親的替代位置。外公是個純粹的軍人,不關心政治,特勞德一直覺得,對她來說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因為她也就沒有機會學會辨別政治上的對錯。「不幸的是,我的家庭對政治完全不感興趣。(外公)他不關心政治,從不談這些話題。我們按照一些原則被帶大:服從,犧牲,壓抑自己。這都被看作是美德。」「我自己很適應。既然媽媽過得那麼難,我總是並不思考就服從,也總是願意犧牲自己。」特勞德沒能上高中,「對我媽媽來說,學費太高」。在第一次大考後,特勞德就離開了學校。「然後他們對我說,『你最好去讀商校,找個辦公室工作,這是最快可以養活自己的辦法』,那就是我的命運,而我看不到任何其他機會。還令我感到難堪的是,我是老大,卻還待在家裡,我妹妹卻已經出去闖世界了。」

  能養活自己之後,特勞德也試圖掙脫命運,「我一直想讀舞蹈學校。1941年,進舞蹈學校要入學考試,我考得很好,我覺得可以永遠逃避辦公室了。可我工作的出版公司卻不准我離開,在1941年,只有在雇主同意後,你才可能離開工作。我是那麼失望,因此全心央求我妹妹幫我忙,她當時已經在柏林以跳舞謀生」。就在特勞德絕望時,她妹妹出了個主意, 「讓我問問阿爾伯特·鮑曼(Albert Bormann),看他能不能把你調到柏林去工作。」阿爾伯特是妹妹最要好朋友的姐夫,很有權勢。特勞德說:「好啊,當然,我一點不知道這會是什麼結果。」

  陰差陽錯,一個人生轉折就這樣在特勞德面前出現。她接到通知,她的新工作,是柏林的元首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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