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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新聞牽出的歷史

  最近,陳小魯的「文革道歉」成為一個新聞。新聞涉及的卻是一段歷史。

  長期以來,大家對「文革」的個人懺悔和道歉很是糾結,很多人把「文革」中的個人行為歸於國民性、民族性。我想,懺悔和道歉是非常私人非常內心的事情,也有許多複雜情況。

  昨天聊起「文革」,有個朋友對我說,他相信終有一些人只是天使,任何情況下不會作惡,我也相信,如同我相信可能有一些人只是惡魔。但我同時相信,對於絕大多數人,人性是天使、魔鬼的共存。在一個特殊驅動下,大量隱于內心的魔鬼會一湧而出,傷害其他人。時過境遷,受害者傷痛難平;而對於絕大多數施害者,當魔鬼被驅回原處,依人性規律,他們內心也必定開始天使和魔鬼的戰爭,那是個人的內心掙扎。如張紅兵當初舉報母親,導致母親被判死刑,最後說出來,對於他可能反而是心理上的一種解脫。他的自述符合人之常情:在此之前,他四十多年來一直生活在「弑母」的自責煎熬中,其實即便他沒有走出最後一步,他也不是一個不知懺悔的人;而要論道歉,他永遠沒有機會當面向母親道歉了。我的一個朋友,「文革」中只是六年級小學生,她向我講起,如何內心掙扎許久,才向父親道歉。但是,有更多更多那個時代的青少年,他們被逼迫被誘導羞辱了自己的父母親人,甚至羞辱了自己,正因為深切的痛苦悔恨,令他們一生不堪回首、無法面對,因而選擇回避,這在心理學上是一個常識。也許他們大多數人都難於面對向父母道歉的那一刻,但並不說明內心就沒有懺悔。當然也有一些人,他們的內心可能至今仍是魔鬼占上風。

  最近于光遠先生去世,他的女兒于小紅寫了家族回憶《白花丁香樹》。小紅的母親孫曆生三十四歲時在北京女三中非正常死亡。這是一個典型「文革」故事,悲劇卻可以追溯到更遠的反右運動。這曾是個幸福家庭。孫曆生是個單純女孩,十四歲入黨。能被保送到中央黨校學習,她一定看作是榮譽和政治進步的機會,絕不會想到,因為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二十三歲就被打入右派的地獄。正是這個「案底」,導致她「文革」中在劫難逃。女兒眼中的于光遠,遠非無情無義,妻子被送去勞改,作為高級幹部,他沒有採取劃清界限,相反,冒著被牽連危險,騎車百里去勞改農場探望妻子,送去營養品。結果,他被舉報,被要求不准夫妻見面,並被逼著離婚。那是全家商量後權衡的決定,放在權衡天平上的,是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待出生):「再不離婚,爸爸可能被劃成右派,孩子們怎麼辦?」最後決定由已經懷孕五個月的妻子提出離婚。離婚以後,第三個孩子出生,「爸爸一手抱起小康,一手拉著我往醫院跑。媽媽勞改期間營養不良,嬰兒不足四斤,從醫院出來,沉思中的爸爸在醫院門口狠狠摔了個跟鬥……坐地許久才站起來」。夫妻保住一個,孩子才能保障基本生活費和避免更大傷害。他們的愛情婚姻就被作為代價支付出去了。「文革」更兇險,兩人都失去自由,當時他們各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媽媽死前幾個星期,他們見過面,他知道『清理階級隊伍』,媽媽會再次遇到風險,但他沒想到是訣別。爸爸有機會回家一次,結果他去了白塔寺。我無論如何想不出來他和媽媽是怎樣取得聯繫的。爸爸說他買了幾個包子……媽媽買了兩根冰棍,他們鑽進小胡同轉了半個多小時。他說的時候哭了……我有時覺得爸爸對不起媽媽,但又常常覺得他實際很可憐,被迫和自己心愛的人分了手,自己的女兒不能公開承認,我心裡埋怨他懦弱。爸爸看上去是一個極為樂觀的人……其

  實他心裡埋藏了別人無法想像的苦痛。他不能停,只有工作才能讓他忘卻,他心裡某一處傷痛是不能觸碰的,他盡一切可能封存」。如果沒有女兒的細節記錄,後人很容易把事件簡化,想當然地批判一個身為高級幹部的丈夫的無情。當所謂大時代非常時期的大風大浪襲來,我們應該承認,人可能是軟弱的,也可以是軟弱的。對於光遠和其他很多人,公開講述可能不僅不能解脫,而且有根本無法逾越的心理障礙。我們應該儘量鼓勵能夠說出來的親歷者記錄歷史,也必須理解和維護一些親歷者們對隱私和心靈最痛處的維護。我們如果無法理解所有悲劇人物在所謂大時代碾壓下的無奈,對他們沒有最基本的同情,我們就很難和「文革」風行的簡化思維方式真正拉開距離。

  「文革」經歷是個人的,但「文革」作為歷史,又是民族和國家的。個人記憶和民族記憶該如何轉化?

  十幾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提到小時候的一個經歷。念小學時,有一天父親領我去了上海西藏路的紅旗新聞電影院,看紀錄片《條頓劍在行動》。那天從影院出來很失望,感覺那是我當時看過的「最不好看」的電影,相比之下,父親全神貫注地投入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父輩前半生在內戰乃至世界大戰動盪中度過,那是他們刻骨銘心的記憶。每每想起來,總覺得那時的年幼無知當然是看不懂「條頓劍」的原因,所以我並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我再次回想那次「條頓劍」經歷,突然感受到歷史隔膜的強大。當時我已經從書本上熟讀那些歷史,但是,對於「二戰」和內戰,我還是有時空上極其遙遠的感覺。那天令我驚訝的是,我突然想到:它們事實上距離我並不遙遠。原子彈在廣島爆炸,是我出生前七年的事情;而國共決戰和國民黨退出大陸,距離我出生只有三年。可是,我對那個時代的距離感,遠遠超過實際的時間距離,其實很自然:歷史場景的清晰瞭解及準確感受,和事件與自己相距的時間長度無關,而是與是否有親身感受有關。「文革」對於經歷過的這一代人,哪怕相隔半個世紀,仍如在眼前。而對於完全沒有經歷過的人們,哪怕仔細閱讀了「文革」記錄,印象也總是相對抽象、模糊甚至感覺是不可思議的,哪怕他們只是在「文革」結束那年出生,幾乎沒有什麼時間上的距離。而當年紅衛兵的後代,看著今天自己的父親母親祖父祖母,自然完全無法真實想像,他們當年在另一種裝束中可能的威風和生死予奪的權力。在親歷者和非親歷者之間,有一條天然鴻溝。

  也就是說,即便用盡一切手段來為國家和民族保留及傳承記憶,效果都可能會大打折扣,更不要說它還如此的缺乏細節的記錄。懺悔道歉是經歷者的個人心靈活動,而記錄細節是歷史傳承。也就是說,即便所有該道歉的都道歉了,假如不重視和鼓勵歷史細節的記錄,那麼,「文革」的教訓依然不會被這個民族的後代瞭解和記取,它依然會隨著親歷者消失在歷史煙雲中。

  例如,採訪陳小魯的記者對今天的讀者介紹說,陳小魯當初創建的是「被『中央文革』打成了『反動組織』的(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而創建人自訴當時的初衷是「制止打人」,但是,沒有經歷過「西糾歲月」的人,卻無法想像,即便「初衷」不錯,但「初衷」和現實之間,有著怎樣南轅北轍的距離,不僅1966年「紅八月」的「西糾」成立宣言中,聲稱糾察隊是革命的造反隊,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要堅決鎮壓地、富、反、壞、右和資產階級孝子賢孫的反革命行動,而且當年「西糾」可以私設監獄,酷刑以待,可以對普通人格殺勿論。「西糾」二字不僅令北京普通市民普通中學生膽戰心驚,甚至他們的威風傳到上海等大城市,那裡模仿的「西糾」們,一樣是紅衛兵暴力的象徵,令當地普通市民和學生充滿恐懼。如果沒有另一方的細節記錄,「西糾」在歷史敘述中,就差不多要變成「文革」中制止暴力的英雄和受迫害對象了。

  於小紅記錄了她和自己家庭與周圍鄰居親友經受「文革」暴力的細節:小姨產後十天,就和姐姐、母親一起被毆打,初生嬰兒在床上啼哭。這孩子的父親一直被關押,不到兩歲,父親就被迫自殺。小紅的母親,三十四歲的孫曆生具體是怎麼死的?小紅如實留下了空白和疑問。孫曆生的親人們只有根據她和同事們曾經遭受暴力的情況去推測。而「文革」有無數這樣的歷史疑案和空白。她說:「每個人知道的只是極小的歷史片段和表面看去不好解釋的現象,我們身處不同的地位和年齡,同樣的事件在我們的心靈上刻下了不同的痕跡。大家一起講述我們父母那一代的事情,我講出來,您也講出來,大家一起就可以更全面地理解那個時代。」

  中國歷史上如此重大的一個事件,目前依然不僅缺乏大量細節記錄,也缺乏制度上的檢討。而且,這是有關聯的。曾經看到一本少數民族地區的「文革」採訪錄,我印象很深的是,這本書的作者提到,有人說,這些寺廟都是你們自己砸掉的,作者說,這樣的說法「真無恥」。我有過在鄂倫春民族地區插隊生活的經驗,明白作者的意思。我看到過對一個鄂倫春獵民的批判會,當時中蘇對立,蘇聯被稱為「修正主義」,親蘇是很大罪名。那是中蘇邊境地區,鄂倫春是遊獵民族,在1953年前還是原始社會,沒有國家概念。他們一人一馬一杆槍,有能力從黑龍江獨自一人騎馬翻山去內蒙相親,也會逐獵物而行,穿越森林進入西伯利亞行獵。這個獵民受到批判,是指責他為何去了趟「蘇修」,在那裡打獵。我記得他很困惑地回答:「那裡的犴(麋鹿)比這裡的麅子還多,我為什麼不去?」但是,不斷的批判加灌輸,後來鄂倫春人已經會很自然地對我宣稱:不久後他們將要趕著馬車打到莫斯科去,村裡也搞起了階級鬥爭、抓「蘇修特務」。假如沒有自上而下的鼓勵,世代虔誠的少數民族佛教徒,自然不會突發奇想去砸寺廟和傷害僧侶。我繼而想,那麼推至漢地,難道不是同樣道理:如此之多的青少年長期在鬥爭哲學的教育之下,暴力行為往往被認為是進行「革命」,又突然被賦予超越法律的一切權力,受到鼓勵去「實踐革命」;如此多的民眾突然摧毀自己的文物珍品、祖先陵墓、宗祠廟宇,摧殘自己的家庭、教師繼而自相殘殺;這些難道不是當至高無上的權威踢掉法律、拔掉最後制約的瓶塞後,一切內心的惡魔奪瓶頸而出的原因嗎?而當權威逝去,一切卻又在可以預料的那一個轉捩點開始逆轉。如此,國民行為的更改,都在這政治巨手一放一收的操縱之間。

  所謂民族性,是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今天的德國人不再是納粹時期的德國人?德國反省納粹,主要是依靠在制度層面對納粹的徹底顛覆、對大屠殺主要責任者的刑事追究,在立法中確立納粹為非法,加上教育制度的徹底更新,在歷史教育中不但不避諱歷史罪行,反而強調本民族的歷史教訓,所以,今天德國人的個人反省是建立在堅實基礎之上的個人行為,同時也是民族的行為。這樣的懺悔和反省,可以相信是牢固的,也是能夠避免重蹈覆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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