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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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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歷史問題」調查,好像就這樣順利過去了。 北郊中學當時在交通不便的上海郊區,對住在市中心的沈先生來說,很不方便。他去學校,下了公共汽車,還要在載人自行車後面坐上二十分鐘左右,一個星期只能回家一次。沈夫人剛剛生了孩子,身體不好,需要照顧。沈先生的家住在當時的陝西南路271弄,在沈先生的家門口,恰好新開辦了上海市第五十五中學。沈先生說:「它那裡搖鈴了,我在家裡聽到再進去上課,都來得及,就那麼近。」 這就是沈先生後來說的他的「私利」,他想調動工作,上班近一些。沈先生估計朱瑞珠不肯放他走,就決定在徵求北郊中學同意之前,自己先去聯繫。 那是1957年,當時是在「反右」運動當中,五十五中學剛剛成立,正缺有經驗的教師,校長張毓恒聽了沈先生的情況介紹,很高興,說你有這樣好的學歷和教學經驗,就趕快過來吧。沈先生還是老概念,認為謀生的關鍵是「找工作」,只要新工作落實了,離任總不成問題。於是,沈先生得到張校長的接納,他就通知北郊中學,他要辭職了。 沈先生說:「這樣一個舉動,就為北郊中學的朱瑞珠所不滿。認為我們為你花了那麼多財力精力,把你的歷史搞清楚,你倒要走了。」這時,李瑩來找沈先生,要把那份歷史鑒定拿去看看,後來就沒有歸還。沈先生問她,她說存檔了。沈先生即將離開,也沒有在意,他說自己「不曉得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就這樣,沈先生個人保存的北郊中學對他歷史問題的正式鑒定書,就稀裡糊塗地被收走了。沈先生說:「我走的時候,朱瑞珠非常不開心,說你沒有經過組織的調派自己就去,這是不好的,很不好的。」雖然組織關係還沒有從北郊轉到五十五中學,沈先生已經開始在新的學校上課了,似乎木已成舟。 沈先生說:「我就這樣去了五十五中。已經去了,我想,他們也就算了。」 誰知,不久以後,北郊中學先轉了一大堆材料到五十五中,說沈先生有「歷史問題」。五十五中有一段時間就不敢再安排他上課。接著,如晴天霹靂,沈先生接到通知,北郊中學向虹口區人民法院起訴沈先生為「歷史反革命」,起訴的依據,就是沈先生在解放前的工作經歷。 沈先生告訴我,在虹口區人民法院,他對法官說,我的歷史問題有過結論。法官問,鑒定呢?沈先生說被學校收去了。法官說,你空口說白話嘛。沈先生想起剛剛過去的「反右」,他對法官說:「我在反右中沒有說過一句和黨和政府不符合的話。」法官說:「態度也就可以說明問題。」法官的話因此對他衝擊很大,他反反復複對我說:「這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就憑一個『態度』就可以了!法官竟然說,態度也可以算罪行。」對沈先生來說,如四周突然一片汪洋,他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在人人落井下石的時候,哪怕一點點同情,沈先生都記得刻骨銘心。當時沈家的奶媽說,沈先生是好人,我要去對法官說。直到現在,沈先生提起來還由衷感激。 沈先生說:「法庭上沒有說幾句話,說你應該感謝黨給你最輕的處理。」判決下來,他被「開除公職,管制一年。雖然只是管制一年,卻算是刑事範疇,是判的刑事罪,所以必然要開除公職」。那是1958年,幾乎社會上的一切工作機會,都已經是公職了。所以,沈先生知道,「開除公職了,一切就完了」。 今天,在寫著這個故事時,我仿佛還能聽到沈先生的聲音:「我有什麼事情?!又沒犯罪,沒劣跡,我一點壞事也沒有做過!」 可是,還有「一年管制」怎麼「管」的問題。 沈先生抱著最後希望,回到五十五中對張毓恒校長申辯。校長面對法院的判決,也無可奈何。沈先生告訴我:「校長講,我們手裡的材料全部是他們轉來的,我們自己沒有搞一點點材料,我們就像是執行命令、政策。」絕望的沈先生走投無路,只能爭取最好的結果。他找到五十五中的人事幹事徐惠卿,請求「管制一年」能否就由學校執行。沈先生其實還搞不清楚,到底什麼是「管制」,他想,不教書就是了,誰知後果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判下來以後,徐惠卿讓我交出工作證和公費醫療證,說要送我去青海改造。我說能不能在學校管制。她說留在學校不合適,學校有學生,放一個管制分子不好。去青海能夠加速你的改造。」 當時正值「反右」運動之後,對「右派」作出處理的時候,五十五中剛成立,學校人不多,只有二十來個教職員工,卻也有一些教師被處理。沈先生回憶說:「五十五中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右派,他認罪好,就留校管制。」成為右派的還有女教師陳娟、歷史教師李允泰。「後來我知道,五十五中的語文組長,送到安徽教養,在教養期間死了。有些是我回來以後才聽說的。」 五十五中同時和沈先生一道去勞教的,還有二十多歲的青年美術教師王柄坤。他年輕氣盛,不認錯,被定作極右分子。王柄坤是由公安部門到他家去抓的。沈先生被指定去虹口區的橫浜橋收容所。校長張毓恒對沈先生有些同情,他還雇了輛三輪車,把沈先生送到了收容所。坐在三輪車上,沈先生還不知道收容所是什麼意思。 「橫浜橋收容所完全就是囚犯待遇。一早起來集體跑步。」沈先生回憶說,「在橫浜橋是一個大通鋪,上下鋪,乾淨倒是乾淨,沒有臭蟲。」能吃飽。可是他心情很糟,吃不下。「那裡三教九流、流民乞丐都有。」他旁邊是個復旦大學的講師,「研究明史的,不大講話」。 在那裡關了一個月不到,見過兩次家屬,沈先生就被送往青海。他回憶說:「坐悶罐車,中間放兩個桶,小便大便都在裡面。就睡在地下,我就弄點紙頭。悶罐車原來是運鹽的,亂七八糟。到了一個站,軍人拿著槍,讓我們去倒馬桶。我們就是靠著鐵皮,打打瞌睡。坐火車時見不到天日,昏頭昏腦的,前途如何也不曉得,也不能與家裡通信,火車到了張掖,就轉坐公共汽車。」 公共汽車到達的是祁連縣的一個勞教農場。農場幾百人,分成一塊一塊,叫一組一組。房子是原來就有的土房,住進去就是了。 那是一筆糊塗賬,沒有人給你細算。沈先生被判的是「管制一年」,送進勞教農場,就變成了「勞教」,而「勞教」按理說是「行政處分」。沈先生根據自己的體會說:「勞教和勞改其實是一回事。勞改是有刑期的,判個十年八年,勞教沒有刑期規定,但是它有八個字『主觀努力、客觀需要』,沒有時間限制的。『主觀』是你在農場的表現,『客觀』是外面需要你。現在開除公職了,外面不需要你,就沒有時間。」「可能勞動強度不同一點,我也不知道。我們在青海祁連看到過勞改的背木頭,一個個排著,很苦。我們比較自由。」可是,「那麼大的地方,方圓多少裡,放給你跑,你也跑不掉」。 來勞教的還有中學生。沈先生身體不好,幹著輕活。有一次積肥,他吃驚地聽到有人喊他「沈老師」,原來是五十五中的一個女學生。「她說,沈老師,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一問,原來那時盧灣區有個體育俱樂部,這個女學生經常去那裡溜冰。學校說她是女流氓,是阿飛。就把她送到青海勞動教養。」她對沈先生說,沈老師你積肥啊,那我們這個女廁所的糞就全給你好了,我守在門口,你來舀。沈先生說「就有那麼巧」。 沈先生在那裡看病時,認識了一個青海的女醫生。她告訴沈先生,管制一年到期的時候,你要申請撤銷。一年到期時,沈先生就申請了,可是管制撤銷以後,並不放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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