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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這篇文章說:「《文匯報》編者給蔣達章的文章還加了編者按:蔣達章同志看《飄》這本壞小說,是去年在×學校圖書館借到的;在偉大的三反、五反運動中,很多學校圖書館都已經把反動書刊進行了一次清除,如果有個別學校圖書館還沒有進行清查的,應當以嚴肅的向人民負責的態度進行一次清理工作。關於清理學校圖書館的情況,希望讀者寫信告訴我們,作為我們工作的參考。」「這兩個讀者的文章有一個共同的認識就是:他們的資產階級享樂腐化思想都是受到了文藝作品的影響。胡冰和蔣達章的文章同時提到給他們的思想帶來巨大毒害的是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小說《飄》。」這場討論引起上海大中學生廣泛的回應,「6月12日,發表同濟大學學生楊壽慈《資產階級反動文藝作品腐蝕了我的人生觀》」;6月28日,也有了「晏摩氏女中學生張仟琴」的文章《清除骯髒的思想向幸福的生活前進》。

  沈先生到那裡是1953年,晏摩氏女中剛剛被改名為北郊中學,他進入語文教研組,組長陳幼璞,副組長顧正光,沈先生成為一名語文教員。在那裡,沈先生遇到兩件事情。

  1955年的反胡風運動,教育機關成為重點。沈先生在讀大學的時候,聽胡風講過一堂課。也許是他太不當回事,隨口說起,聽者有心,沈先生就成了北郊中學反胡風運動的重點。沈先生說:「聽課的學生有很多,我根本不認識他。可就要無限上綱,想打我個胡風骨幹分子。說是你去聽了課,難道就沒有背後的接觸嗎?真是無話可說。」結果,「又是批判又是幫助」。對沈先生來說,最可怕的,是教育系統在海軍大禮堂開大會,王若望「從上面下來」,在大會上不點名地批判沈先生,說「北郊中學就有一個胡風分子」。沈先生發現,一個點名,在當時就可能因此被斷送。

  今天提起來,八十多歲的沈先生仍然難以平靜。我對沈先生說,我看過王若望八十年代的小說《饑餓三部曲》,他在「文革」中也坐了牢。沈先生堅持說,那是整人整昏了頭,「自己內部鬥爭」。沈先生說,王若望到他在美國住的亞特蘭大市來作報告,「我想遞張條子上去罵他一頓」。結果,演講會的主持人勸阻了他。主持人是沈先生的老同學趙增義。最後,他總算沒有被定作「胡風分子」,算是逃過一劫。

  沈先生在北郊中學遇到的另一件事情,是學校調查他的歷史問題。所謂「歷史問題」的「利害」,他到後來才知道。這時候,他對我提到一個人,北郊中學的女校長朱瑞珠。

  北郊中學校長

  聽到朱瑞珠的名字,我有些說不出的感覺,那是我既「熟悉」又不相識的一個人。就像北郊中學,那曾經是我天天在臥室視窗可以看到的一個學校,我卻不是它的學生。

  在我小學畢業的1965年,上海的中學分為市重點中學、區重點中學、含高中部的完全中學,以及只有初中部的初級中學。我們升中學,是先填寫個人志願表格,再通過全市統一的入學考試,分別錄取。從理論上來說,錄取標準是由升學考試的成績,結合個人志願,決定去向。

  說是「理論上」如此,是因為背後還有一個不對學生宣佈的政策,那就是學生的家庭出身是一個重要參照。當時並不公佈考試成績,所以,一個成績很好的學生,不能按志願進入理想的學校,也無從申辯。更有的孩子因出身落選,不能升學,十三歲就註定了血緣決定命運。

  不過,對當時大多數學生來說,知道的還是「升學考試分數加志願」的公式。北郊中學是虹口區重點中學,是個相當好的學校。在我的鄰居中就有不少北郊學生。其中有大我兩歲的秦巧俐,她常常給我講朱校長的故事。印象中,那是個很受學生愛戴的女校長。

  真的體會朱瑞珠的魅力,是在我臨近填寫升學志願書的時候。

  當時,大學升學率是考核中學的一項硬指標,中學的生源品質自然就很重要。區重點夾在市重點和普通中學之間,自然要竭力爭取成績偏上的考生。我們填寫志願之前,正值「六一」兒童節,朱瑞珠精心準備了一整套節目,然後向附近所有小學發出邀請,物件是畢業班成績前十名的孩子。那天,接到邀請的孩子,歡呼著沖出教室,已經有點肆無忌憚。我還清楚記得,以管教嚴出名的班主任,此刻眼睛裡飄過一絲失落。就在這點複雜的眼神裡,我忽然明白,我們和小學六年的聯繫,已經終結。

  「六一」那天,北郊端出盛大慶典,我們和中學生一起過節。回想起來,那是精心策劃的青少年政治教育的經典樣板。中國少年兒童先鋒隊龐大的儀仗隊出隊旗,鼓號齊鳴。一開場就是朱瑞珠校長講話,熱情洋溢,她無疑是個鼓動家,以歡迎我們開始,以期待我們加入北郊中學革命大家庭結束。然後,有陣容整齊的旗語表演,整齊地打出「做共產主義接班人」等口號,還有航空模型表演、歌舞戲劇,外加晚上的兩場露天電影。只記得兩部電影都涉「階級敵人破壞」,小孩子們糊裡糊塗地把它當作偵探片,看得緊張刺激。

  白天高潮迭起的慶典中,朱瑞珠還精心安排了少年兒童先鋒隊向共產主義青年團的政治組織轉換的隆重儀式,這是小學裡看不到的風景。在剛滿十五歲的超齡少先隊員的退隊儀式之後,馬上是一些剛退隊的先進學生加入共青團的宣誓。我印象深刻,是因為發現列隊上臺的十幾個幸運兒,排頭的恰是我的小朋友巧俐;另一列是上來給新團員戴團徽的,前面是黨團組織的重要人物,領頭的正是朱瑞珠校長。等兩列隊伍一一對上,恰是朱校長給巧俐戴團徽。那天,白襯衫藍裙子的巧俐,興奮得滿臉通紅。

  填寫升學志願對一些孩子來說,是有點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最後關頭的那一點推動和誘惑,會很有效果。雖然我自己是個主意蠻大的孩子,並沒有因此改變原來的志願。可我也真的看到,身邊有些同學就是被朱校長的盛情打動,棄原來更高的目標,奔北郊中學而去。

  「文革」中,巧俐常告訴我一些北郊中學發生的事情。當時,中學校長受到「衝擊」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所以,聽到朱瑞珠校長跳樓跌斷一條腿,我並不那麼吃驚。就像巧俐那時告訴我,北郊學生把一隻貓從教學樓五樓扔下來,我也一點沒有覺得意外。

  在多年以後,有朋友在做這方面的歷史研究,我馬上想到朱瑞珠的遭遇,把她作為一個受迫害中學校長的例子,講給朋友聽。

  沒想到,在沈先生這裡,我聽到了另一面的朱瑞珠校長的故事。提起校長朱瑞珠,說切膚之痛、說悲憤,怕還遠不足以表達我看到的沈先生的感受。

  北郊調查沈先生的「歷史問題」,是這樣開始的。北郊中學的語文教研組長陳幼璞告訴沈先生,朱瑞珠校長很器重你,要重用你。因為要對你負責,才要把你的問題調查清楚。據沈先生說,參與調查的,還有朱瑞珠的一個沈姓女助手,還有共青團書記李瑩、黨支部的陳曉鶯。他們組織了到外地調查,花了很長時間,也花了學校不少錢。

  調查結束以後,共青團書記李瑩代表學校找沈先生談話。她說,沈老師,為了你的歷史問題,我們跑得天南地北,問題現在弄清楚了。我們花了很大精力,這完全是朱校長、書記親手抓的。歷史問題對一個幹部非常重要。現在,定你為百分之九十五的好人。當時李瑩給了沈先生一個歷史鑒定,寫明他是一個「百分之九十五的好人」。

  沈先生告訴我,他當時嘴上敷衍著,心裡並不認為對一個中學教師,有什麼大動干戈「調查歷史」的必要。他甚至覺得這樣的結論太可笑,很不以為然。後來,「有經驗」的老師為他捏把汗,私下對他說,「你真是『拎不清』啊,學校為了調查你的問題,花了那麼多的錢。現在定下來是『好人』,你應該當場感激,表示出肝腦塗地、感恩戴德的樣子才對」。沈先生對我說:「我這個人有點馬大哈,覺得他們多此一舉。我本來就沒有什麼,只是一個沒有劣跡的芝麻綠豆的小官,謀生而已。要我感恩戴德,我覺得我也沒什麼恩可感。」沈先生覺得,自己不以為然的態度,使得領導不太高興。他也沒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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