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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沈先生說,這樣國共觀點並存的情況也發生在上層家庭。例如,沈怡是國民政府的南京市長,沈怡的大姐夫黃郛(號膺白),與蔣介石是把兄弟,而他的妹夫錢昌照(後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協副主席)就是共產黨。錢昌照給過沈一夫一張照片,還一起吃過兩頓飯。沈先生回憶說,沈怡家裡,就是這樣「各走兩端」。他覺得,當時對人的政治觀點,並不控制得那麼嚴格,說自己傾向共產黨觀點,也沒什麼,不贊成的,也就說他們是「胡鬧」。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沈先生並不覺得自己與共產黨就那麼「水火不相容」。在他的經歷中,感覺「國民黨上層官僚氣息比較重,而共產黨比較接近群眾,很會聯絡人」。

  在當南京市長秘書時,因工作關係,沈先生結識了許多國民黨的上層人物,「也只是結識,並沒有什麼交情」。他也覺得,國民黨上層人物對共產黨的看法,對他也有一些影響。沈先生回想起來,自己處在「兩端」的影響之間。他想了想,告訴我說,他判斷自己的觀念還是更偏向於國民黨一些。但是,在上層圈子的外圍繞了一圈之後,沈先生發現,自己實質上不是一個政治中人,他只是一個希望「實幹」,做些實事的人。

  解放軍漸漸臨近南京的時候,沈一夫去了上海。

  原來南京市政府的秘書長薛次莘,是沈一夫的老同事,這時從上海來信,希望他去那裡工作。上海還有他的一些老同事,如上海公用局長趙曾玨,上海公務局長趙祖康,原來都是沈一夫在交通部工作的同事。趙曾玨是留美的電機工程師,過去由他主編,沈先生主筆,還出過一本《戰後交通複元計畫》。薛次莘答應給沈先生一個職位,他隨即去了上海。

  離開南京,也使他感覺輕鬆些。大軍壓境,雖然沈先生自己知道,市長秘書只是個小官,他也沒有劣跡,可是在南京,他畢竟工作在政治上層,多少小有名氣,萬一自己面臨出於政治考量的報復,他琢磨下來,認為自己那些共產黨員的親戚們,不可能出來保護他。在共產黨員的侄子那裡,他已經聽到不少有關階級鬥爭的理論。這些理論讓沈先生多多少少有些害怕。

  到上海一段時間以後,政權改換。沈先生很快和表弟盧華聯繫上了。盧華給他寫信說,表哥「雖然在解放前顯赫一時,卻為他人奴役之工具」,沈先生說,盧華「寫得很沉痛」,他至今還留有深刻印象。盧華還希望沈先生去華東軍政大學學習,當時盧華自己在那裡就任宣教科長。

  沈先生沒有去學習,而是留在上海他原來工作的地方。不久,他們被改編為華東建築工程公司上海分理處。當時,他們這個單位的「舊人員」被「留用」,原來對新政權有些擔心的沈先生,驚喜地發現,當時「自己感覺很好」。

  沈一夫本來是個有能力的人,現在負責工程組織管理,獨當一面,手下有近千工人。他是副主任,主任是解放軍的副團級幹部,不管業務,具體工作都是沈先生在做。他們在各個工地蓋房子,同濟大學的行政大樓、教學大樓,都是沈先生領著蓋的。我對沈先生說,我在七十年代進同濟大學念書的時候,這個學校還是五十年代的面貌,他蓋的那些樓房還在,相比後來的高層新校舍,紅磚砌築的老教學樓,反而給人很沉穩質樸、很學院氣的感覺。沈先生聽了很是高興。那個時候,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實幹」的用武之地,沈先生說,自己「當時熱情高漲,搞多快好省,推廣『蘇長有砌磚法』,建設部部長也下來慰問,很受鼓舞」。

  沈先生變得非常忙碌,卻樂在其中。他本質上又是個文人,工作之餘,忍不住要寫兩筆。他說:「那時的建築工人生活很無聊,經常發生工人在工地附近的農村,四出尋女人的事情。我就在建築公司的小報上寫過文章,批評不正之風。」當時的軍代表王國良十分器重他,他們之間關係不錯。

  沈先生也參與了五十年代初期的一些政治運動。「五反」開始,沈一夫當過積極分子,鬥過「把頭」。他記得,當時在華東建築工程公司搞「五反」運動,公司本部鬥了蘇州人的總工程師和一個崔姓女工程師。對這些運動,他想得不多,他的精力幾乎全部投入在建築管理之中。將近有四年時間,沈先生對工作和生活感覺很不錯,他回憶說:「我當時覺得,自己在解放前一直是個幕僚,而現在手裡有職有權,很得意。」

  北郊中學

  1953年,沈先生的工作單位被國家整體調動去洛陽。沈先生不願意去,就離開工程局,請調去了上海市北郊中學教書。

  聽到這裡,我有些驚訝。我告訴沈先生,北郊中學就在我家附近的大連西路,我小時候是看著它蓋起來的。沈先生搖著手說,當時的北郊中學並不在大連西路,六十年代才搬過去的。「我教書的時候,北郊中學是在郊區,它的前身是晏摩氏女中,是個教會學校,解放後才改的名字。」沈先生還說:「那裡校舍很好,大得不得了,有兩個足球場。」

  原來,晏摩氏女中歷史悠久,原名晏慕氏女學,是美國人辦的教會學校,和滬江大學是同一個教會系統。1897年4月,晏慕氏女學,由美國南浸禮會的柏樂緹和吉慧麗,創辦於上海。校址設于寶山路。學校招收教徒和貧苦人家的子女入學。據1918年在校的張蓓蘅回憶,當時美國教會學校大多是美國人教課,而晏摩氏女中是個例外,「英文課請的英國教師,讀的是英國名著。記得有一次孫中山先生在男青年會演講,晏摩氏校隊唱詩班和其他教會女中輪流擔任英文歌節目」。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晏摩氏女中逐步建成初中、高中,學制各為三年。1930年前後,向中國政府教育部門立案。1942年由「汪偽政府」改為市立中學。1945年8月抗日戰爭勝利後,仍為市立中學。

  1949年後,創辦晏摩氏女中的美國南浸禮會,停止在華工作。晏摩氏女中由新政府接管。

  沈先生對政治並沒有什麼興趣。在他很投入地為同濟大學蓋新校舍的時候,並沒有關心上海的學校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他進入北郊中學的前一年,1952年,《文匯報》正在批判外國文學名著對年輕人的「毒害」。根據謝泳的研究:「1952年6月4日,《文匯報》在第七版『文化廣場』開了一個專欄,名為:『肅清傳播資產階級思想毒素的文藝作品的影響』。它的編者按說:『資產階級文藝作品為散佈享樂腐化思想的來源之一,因此在進行分析和批判時,必須比較全面的和深刻的接觸到思想根源。』在這個欄目下首先發表了兩個讀者的短文:一篇是胡冰《我的享樂腐化思想是從哪裡來的?》。另一篇是蔣達章《剝開名著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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