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歷史深處的憂慮 | 上頁 下頁


  原則上說,美國接受外國留學生的時候,要求對方有支付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用的經濟來源。可以是親友的贊助。目的是保護自己國家的公民工作的權利。外國學生沒有經濟來源,勢必要去打工維持生活和支付高昂的學費,這就形成了和美國公民搶飯碗的局面。一個自己還有大量失業人口的國家,當然不希望出現這種情況,這就是取得留學簽證都要求經濟擔保的原因。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能說是無理的。

  但是,大多數中國留學生的經濟擔保都是以各種方式「找」來的,很多人取得「擔保」的時候,都向對方講清楚,這是「名義擔保」,也就是說,這個「擔保」只用於取得一個簽證,之後,就「自己想辦法」了。這個「辦法」只能是非法打工,非法進入工作市場。也許不是絕對的,就算相對來說,美國餐館的老闆一般比較守法,不會接受這樣的非法雇員,而中國餐館的老闆一般都寧可冒違法的風險,也願意接受。他們願意這樣做,原因很簡單,雇非法工便宜,聽使喚。於是,一種供求關係就這樣形成了。當然也有好的老闆,但是,在巨大的競爭壓力下,苛刻的華人老闆比比皆是。受到委屈的並不止是大量的中國留學生,還有來探親想掙一些錢的探親者,最底層的還是非法移民,這裡甚至包括一些非華裔的非法移民。

  今年六月,移民局從密西西比州傑克森市的一家中國餐館中,發現一個十三歲的墨西哥男孩,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一星期幹七天,每天工資只有二十一美元,遠運低於美國政府所規定的最低工資。這種情況,首先受到衝擊的,是原先在這裡合法工作的華人移民和華裔美國人,因為這些工作機會原來是他們的,其他的美國人一般不會在中國餐館找工作。其次,受到損失的有可能是一般美國人,因為失去原來工作的華裔美國人可以得到一些社會福利金,這份錢,是工作的美國人交的稅金。

  因此,你讓聽「越洋電話」的兒子,跟他爸怎麼說好呢?這「兒子」肯定知道,一般的美國人,根本搞不清楚「華人社會」的這筆帳,如果他們也看到這個節目,肯定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他們既不知道這裡面的恩恩怨怨,也不知道外國留學生想留在這個國家所必須經歷的許多合法和非法的「技術訣竅」。在美國的「兒子」,不管自己的遭遇多麼令人同情,也不管自己的種種做法是多麼情有可原,但是當「父親」要把這口氣出到非華裔社會的美國人頭上,「兒子」也只能一臉苦笑了。

  更何況,「兒子」的大多數美國同學也個個都在「涮盤子」。「涮盤子」掙學費養活自己,對他們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美國的年輕人,一般很早就有打工的經驗,年齡很小的時候,就試著打點零工。美國的家長有時為了從小鍛煉他們的「打工」能力,甚至先讓孩子從家務活兒「打」起,讓他們承包一些家務,掙一些「小工資」。我剛到美國時,自己還沒有割草機,房東介紹了一個割草的臨時工。一會兒,只見一個男子用小卡車載了一個割草機來,車上還跳下來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卸下割草機,小卡車就開走了。留下來工作的是那個男孩。在七月的大太陽下割得滿臉通紅,掙一點零花錢。到十六七歲,除了很少的富家子弟,一般的美國年輕人都已經進入自立或者半自立狀態。什麼都幹,非常吃苦耐勞。我的朋友比爾就是十七歲完全自立的。

  全美大量的速食店需要不計其數的雇員,它們的雇員都是臨時的,流動的。幾乎全是高中畢業生和大學生,速食店是美國年輕人最平常的打工起點。既使在大學畢業甚至研究生畢業之後,他們都有一個長短不一的尋找合適工作的階段,在這段時間裡,「涮盤子」也常常是他們暫時解決生存問題的辦法之一。更有大量的美國青年,大學畢業後,他們選擇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們根本不打算找一個穩定工作,下苦力做一段,然後就痛快玩一段,幾十年都在「打零工」。這是他們對生活方式的一種選擇。

  我在國內的時候,看過介紹,也知道美國年輕人比較獨立,但是,真的和這些獨立的年輕人生活在一起,還是很吃驚。印象最深的是他們自由自在很放鬆的心態。「涮盤子」就「涮盤子」,「扛大包」就「扛大包」,美國青年不會在打工時,因為覺得自己「屈才」了而痛感命運不公,怨天怨地或自怨自艾。對一個臨時工作,他們只在意工資的高低,一點沒有什麼貴賤之想。也許中午為別人端盤子,收別人的小費,到了晚上,坐在酒巴里,就是別人為他服務,付給別人小費。他們根本意識不到這裡有什麼區別。如果現在告訴他們,中國有工資很高的餐館打工,他們肯定會奔相走告,相約而去,絕對不會覺得是「丟了份了」。

  在討論兩個國家的「距離感」時,我曾經試圖向我的美國朋友蘿拉解釋這個小品和它所包含的豐富內容,可是非常非常吃力。這裡有中國留學生在美國的求生問題,有移民問題,有美國的華人社會的種種特殊情況,有中國人對於「涮盤子」和美國人的不同理解,還參雜著複雜的背景文化。她聽得目瞪口呆。許多中國人覺得理所當然和想當然的事情,對於她都是不可思議的。

  我提這樣一個例子,只是為了說明,路程的距離也造成了理解的距離,對於雙方都是如此。而站在誤解和隔閡中間,不論想對其中的哪一方講清另一方的故事,都是有困難的。真實的故事也會造成不真實的印象。給「父親」寫信介紹了半天「美國情況」的「兒子」,肯定也沒有預料到會引出「父親」電話裡的這樣一個結論。再說,你的問題都是一些「大問題」,答好了,能使你對美國加深瞭解,答不好,只能加深誤解。所以,我得深呼吸一下,很當心地給你寫信。

  也許,我首先應該強調的是,美國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國家,世界上很難找出同樣一個如此流動變化的環境,這是任何一個美國故事的大前提。

  在美國,最能夠體現這種特殊性的就是紐約。在國內時,我們常常聽到把上海比作紐約般的國際大都市,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個城市確有相似之處。我們第一次去紐約的時候,開車還很不熟練。十分緊張地按照路線圖走,結果依然走錯一條隧道,一出來就闖進了曼哈頓的一片混亂之中。那天又是聖誕夜的下午,車不分道,耳邊一片汽車喇叭聲。這是在美國的大多數地方都看不到的交通混亂。當時我們之所以能夠馬上穩住神,就仗著那一片兒整個環境的大感覺,非常象我們所熟悉的上海。

  但是要論及國際大都市的國際化,無論上海或是北京都無法與紐約匹敵。在紐約的地鐵裡,你常常聽不到英語,但是你有可能聽到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遠在300多年前的1673年,當時這個城市裡還只有8,000個居民,就已經有十八種語言。現在,這個城市甚至有170種不同民族的社區。所有國家的移民就這樣聚居在一起,洋洋大觀。去年我開車去紐約,,交通最繁忙的時刻,在最熱鬧的大街上車子出了毛病,一輛猶太人的拖車就把我送進了一個全部由以色列移民組成的修車行,他們互相之間都只說古老的意地緒語。

  在紐約的住宅區附近的蔬菜水果店,他們的主人都是一些不聲不響,辛勤工作的亞裔。我一開始還總以為他們是華裔,一邊遞上菜去,一邊總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中國話來。後來,我才發現他們聽不懂,他們是朝鮮來的移民。據說,他們知道在一個陌生地方謀生不容易,所以非常「抱團」。來一家新移民,原來的朝鮮裔的店主們,就會籌款集資盤下一個新店,交給新來的同胞經營,然後讓他掙了錢以後慢慢還,一步一步地,就逐漸控制了這個行當。蔬菜水果店據說最早是義大利移民的謀生之道,但是他們來得早,有了更好的出路,就把這個地盤給讓出來了。

  在紐約,你會漸漸學會辨認全世界各種種族的服裝,學會從各種不同的臉型和特徵去辨別他們來自哪一個地區和國家,問題是,這和在北京上海遇到的不同,在那裡,他們都是來自四方的「外賓」。在紐約,不管他們之間差異多大,都稱自己是「美國人」。如果你不把他們當作正統美國人,那麼,美國就沒有「美國人」了。

  住在紐約或三藩市的華裔美國人,不要說有人一輩子不講英語,甚至可以做到只講中國的一種方言。在三藩市的的菜鋪裡,我就親眼看到,店主因為一名美國婦女用英語問價而不搭茬,也因為我們不會說廣東話,對我們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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