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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自國民公會成立、宣佈法國共和之後,國民公會掙扎了整整三年。這三年的歷史,幾乎就是一部自相殘殺的歷史。它以暴力奪權始,在最後又面對一場暴力政變。雖然政變未遂,國民公會也氣數已盡,在彈壓政變的二十天后,就宣佈解散。正是對這場未遂政變的鎮壓,推出了當時閒居在巴黎的年輕軍官拿破崙。在他的指揮下,幾排炮下去,轟倒了兩三百人。剛剛二十六歲的拿破崙,扶著依然青煙嫋嫋的大炮,望著那兩萬多個落荒而逃的暴力政變者,若有所思。也許,對於拿破崙,這是一次重要的學習經驗。四年以後,拿破崙率領軍隊攻下議會,為法國的暴力奪權歷史,又開了一個新的篇章。

  拿破崙是不平常的。他是所謂的「大革命之子」,卻在嘗試脫離本來難以脫離的局限。他不去持續這個難纏的迴圈,而是試圖弄明白,經歷整整十年的革命之後,當下的巴黎人、法國人,他們最需要的是什麼?然後,他回到仰首翹望著的民眾面前,對著這些當時全世界都公認他們是最要「革命」的巴黎人,宣佈說:革命,完結了!

  他的判斷是準確的。拿破崙並沒有被巴黎的民眾作為革命叛徒撕得粉碎。那些當年在街頭提著短刀和長槍尋找革命獵物的民眾,如今早已厭倦了革命。拿破崙在一片歡呼聲中,被他們高高興興地當做帶領他們逃離革命的救星和英雄接納了。是法國大革命成就了拿破崙,不是因為他更革命,而是因為他在革命走向極端之後,得到一個機會,由他來宣佈結束革命。

  接著,三十歲的拿破崙堅持以一個強勢的形象向外面對歐洲,也向內面對法國,這讓人多少想起一些昔日路易十四的身影。他既能夠在歐洲戰場上統兵橫掃千軍,又能夠精幹地以自己的理想和規劃,重新改造法國。

  十年的大革命,並沒有機會向法國民眾普及現代社會的公民教育。對專制的警惕、對權力的制度性的制約和平衡、程式公正的意義,這些現代民主社會最基本的常識,巴黎人依然陌生。雖然在整整十年裡,這個國家最時髦的稱呼就是「公民」。進步的成果,並沒有以制度形式穩固下來。因此,雖然他們砍去了君王的頭顱,表現了最激進形態的革命,卻也最容易掉回頭去。

  拿破崙是義大利人,卻很瞭解他的法國子民。掌權三年,表現了自己的才幹之後,拿破崙大膽地把手伸向了法蘭西的皇冠。他完全不必偷偷摸摸。在一場由法國成年男子參加的公民投票中,他要求大家就兩個問題表決,他是否應該終身執政?他是否應該自己選擇繼承人?結果是,三百五十萬八千八百八十五票贊成,八千三百七十四票反對。這場公民投票之後不到兩年,拿破崙再次舉行公民投票,這次的問題只有一個,他是否應該成為法蘭西共和國的皇帝?那是法國人在1804年5月22日作出的歷史抉擇:三百五十七萬二千三百二十九票贊成,二千五百六十九票反對。這不是什麼君主制的「陰謀復辟」,而是砍掉路易十六頭顱的同一批法國民眾,又興高采烈地迎回了他們的君王。

  對於這一切,拿破崙是太明白了。拿破崙是一個最討厭繁文縟節的人,卻在履行皇帝的一切傳統煩瑣禮儀細節上,極其用心。他堅持遵照路易王朝的種種例行舊規,只是為了讓巴黎的民眾對壯觀的場面「感到滿意」。在他加冕的時候,他堅持請來了羅馬教皇。僅僅在幾年前,焚毀教堂、屠殺教士與修士的巴黎民眾,又在目瞪口呆的外部世界面前,向教皇歡呼,天天聚在他暫住的居所前,等候祝福。

  也許,這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儘管法國革命「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是歐洲文明千年發展的結果,可是,這個理想,在伏爾泰和拉法耶特們心中所呈現的面貌,和底層民眾心中所呈現的面貌,從來就是不一樣的。大革命中,有多少巴黎人以為,掠奪貴族,把他們身無分文地掃地出門,就是在實現「平等」;對別人為所欲為,就是「自由」;當斷頭臺下淤血濃厚,每晚引來巴黎城成百的野狗在那裡舔食和狂吠的時候,他們仍然有理由相信,自己是在宣揚「博愛」,因為對「敵人的殘忍」,就是「對階級弟兄的慈愛」。這些民眾還處在理性發展、文明發展的「零歷史」和「短歷史」的階段,假如不是以法律規範的同時,説明他們走過必須經過的發展階梯,而是相反地一味美化和放縱他們,那麼,他們是多變的,也是具有極大破壞力的。在強權面前他們是愚民,在弱者面前他們是暴民。

  在拿破崙戴上皇冠之前,拿破崙王朝就已經開始了。像所有雄心勃勃要成就一番事業的開國君主一樣,拿破崙是積極在按照自己的藍圖建設法國的。在他的領導下,完成了他最自豪的、俗稱《拿破崙法典》的《法蘭西民法》。這似乎仍然是一個君主立憲制,只是,與當初拉法耶特們試圖建立的弱化君主、向民主制過渡的君主立憲制相比,這一次,「君權」的分量要大得多。今天站在君主位置上的,再也不是那個軟弱的路易十六,而是如日中天的、在巴黎聖母院的加冕典禮上,從教皇手中拿過皇冠,驕傲地自己戴上頭頂的拿破崙。

  沒有理由說,拿破崙不想做一個賢明君主,也沒有理由說,拿破崙不是一個有能力的君主。在《拿破崙法典》的實施下,國內的混亂的狀態得以制止。他上臺之後,也盡可能地緩和法國內部長期以來的緊張,成千上萬在大革命時期流亡外逃的法國人,回到了自己的故土。大量的戰爭賠款一度繁榮了法國,科學、建築、藝術無不欣欣向榮。他的一大段功勳是落在海外,拿破崙不僅是個軍人,還是個軍事天才,他迷戀「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戰爭遊戲,也醉心於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壯志豪情。在他最後流放的痛苦歲月裡,那些過去的赫赫戰功是他最後的「鎮痛劑」,他對自己大叫著,「那是一個美好的帝國,……我曾經統治了一半的歐洲人!」

  對於拿破崙的評判,傷了很多歷史學家的腦筋。結論常在英雄和暴君之間搖擺,最後,這一類人的最簡單歸屬,就是含糊其詞的「偉人」。然而,這一點也許沒有爭執:拿破崙是嗜權的。

  因此,雖然在《拿破崙法典》裡寫入了大革命的最重要的原則:言論自由、信仰自由等等,可是,要無限擴大和鞏固個人掌控的權力,拿破崙就必然退回封建專制。早在他加冕成為皇帝之前,拿破崙就禁止了法國七十三家報紙中的六十家,餘下的也被改造成了他的政府機關報。稱帝之後,他更以皇帝的氣派,把大片大片的領土,洋洋灑灑地給自己的兄弟姐妹、將軍和隨從,隨意分封。最後,他建立起一個嚴刑峻法的員警國家,1810年,法國已經重新修起許多小型巴士底獄和國家監獄,政治犯再不必經過什麼法院的正式程式,一聲令下,即可羈押。

  在歐洲戰場上,拿破崙和同樣精力充沛的路易十四,經歷十分相似,他也不可能是常勝將軍。既然統治了一半的歐洲人口,也就會有一半以上的歐洲國家起來和他作對。在處理國家參戰的問題上,拿破崙和路易十四有著同樣的權力。在這個時候,已經看不出這個國家經歷過什麼「革命」,依然還是「朕即國家」,沒有什麼強有力的國會來制止一個好戰君主的世界帝國夢想。從別國得到的土地和戰爭賠款,就和掠奪來充實博物館的藝術珍品一樣,在戰敗的時候,又必須全數退出。法國因此而遭重創。不如路易十四幸運的是,拿破崙被流放,最後在那裡去世,被就地安葬。可是相比他的士兵們,拿破崙可以算是善終了。在拿破崙時代,兩千六百萬人口的法國,有兩百六十一萬人被他拖進戰爭,上百萬人戰死疆場,沒有看到凱旋門一眼。

  大革命成就了拿破崙,這不僅是指革命的過激,給了他上臺的機會,更是指法國大革命在制度建設上的缺陷,使得拿破崙的權力輕易地就可以膨脹起來,為所欲為。因此,這一點應該也沒有疑問:從處理權力的方式來說,拿破崙相對於法國革命提出的理想,是巨大的倒退。「理想」只是一面旗幟,假如沒有有效的制度建設,那只是一面插在沙灘上的旗幟,經不起風雨,輕易就會撲倒。法國大革命遺留的制度修補,任務繁重,直到近年的對於總統任期年限的立法,仍是這個修補的一部分。

  站在拿破崙時代,再回溯法國大革命,不難看出,在當時舉世轟動,在此後的歲月中還接受了無數讚頌的這場革命,在爆發十幾年之後,就速速回歸專制,就重新又需要造成社會動盪的新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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