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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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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1 盧梭手上的火把 Rousseau 先賢祠原先的設計是一個仿古羅馬的新古典主義的天主教堂。所以,它的平面佈局是非常規整的十字,中間逐級抬起一個穹頂。這樣的平面轉往室內之後,形成一個完美的紀念展示空間。穹頂彩繪本來就是法國人傳統的拿手好戲,「十字」佈局形成的四個大空間,如今成為大型畫廊,滿壁都是一流藝術家的傑作,以「法國方式」來闡述他們的歷史和先賢事蹟。1806年,拿破崙曾經試圖把先賢祠重新回歸為一個教堂,可是,幾經反復之後,它最終還是以現在的面貌,凝固了下來。 先賢祠的設想是從法國大革命開始的,可是,兩百多年來,它也經歷了許多變化。這種變化正是順應了法國的變化、法國人的變化。追隨這個變化過程,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先賢的定義也在變化。這個教堂原先是為了供奉巴黎的保護神聖吉納維夫的,可是,正是在這個教堂最初轉為先賢祠的時候,巴黎人唾棄了他們最早的英雄,她的遺骸被扔進了塞納河,當然更沒有作為「先賢」被請進祠內的資格了。可是,革命過去之後,在今天的先賢祠裡,聖吉納維夫的光榮和業績,不僅高高地漂浮在拿破崙時代的穹頂彩繪裡,也是畫廊裡最重要的主題。 被轟轟烈烈的光榮葬禮遷入先賢祠的地下墓葬,然後又被悄悄移出的,還不止小米拉波一個。革命三巨頭之一的馬拉,也經歷了這樣落差很大的遷入和移出。至於三巨頭的另兩位,丹東和羅伯斯比爾,都是在斷頭臺上了結生命,也就不可能奢望和先賢祠有什麼瓜葛了。對於進入先賢祠墓葬偉人的選擇變化,也是法國反省的過程。可是,在漫長的歲月裡,法國依然是困惑的。 簡化歷史,那曾經是一個轟動世界的「革命」,在它之前,是舊制度的君主,存在著舊制度的一切不平等;今天,法國是一個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的旗幟在各處飄揚。而今天的法蘭西共和國,雖然已經是第五共和國,可是,追根溯源的話,難道不就是要追溯到巴士底獄攻克的那一天、追溯到國民公會宣佈共和的那一刻嗎?然而,國民公會三巨頭的下場意味著什麼?國民公會推出恐怖時期是否是一個必然?這樣的問號,如同巴黎冬天的雲層,一年年開始慢慢地集聚起來,集聚在先賢祠的上空。 於是,在法國大革命過去一百多年之後,1924年,在先賢祠幾近中心的位置上,建立了成為視線焦點的一組群雕,中心底座上鐫刻著「國民公會」幾個大字。國民公會的領袖們不僅沒有一個能夠在先賢祠的墓葬中留住,甚至有多人在自相殘殺中惡死。可是,他們被後人藝術抽象出來,抽象成一個潔白美好的整體英雄形象。似乎這樣,他們就可以逃過具體的歷史推敲。 當我們站在大廳裡,第一次面對這組白色群雕的時候,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群雕上的國民公會會員們,戴著假髮,穿著剪裁合體的法國紳士服裝。可是,他們的姿態對於我們來說,有著似曾相識的誇張。左右兩組,以強烈的動勢趨向中心——一個持劍的自由女神像。那舞臺化的弓步造型動作,手臂的有力伸展,衣裾迎風張揚的表達,都是我們在三十幾年前的中國所熟悉的。那是試圖在法國精神的象徵地,對國民公會做出一個力排眾議、一錘定音的肯定。可是,我們以過來人的經驗知道,假如一切是底氣十足、自信經得起歷史的犀利目光的,那麼,這種「就是好」的藝術誇張,反而就不會出現了。 也許,先賢祠的國民公會群雕,是法國人最後一次對國民公會的全力維護。很快,從一開始就被別處的歷史學家們所質疑的一切:和理想所違背的革命血腥,無窮盡的暴力奪權的迴圈,國家和民眾長期支付的代價,漸進改革的可能,都在逐步通過反省,走入法國人自己的視線。有關法國大革命的討論,在法國本土也開始豐富和深沉起來。 在兩百多年之後的今天,先賢祠的墓葬群,是法國的文化和精神的象徵人物的歸葬地。我們熟悉的作家雨果,也在其中。象徵著法國大革命的英雄,大概就是大革命前的思想家伏爾泰和盧梭了。 我們參觀先賢祠墓葬群,是在一個寒意未消的初春。墓葬在地下室,也許是陰魂聚集的緣故,驟然間又把溫度降下去一大截,我一下去就打了個哆嗦。偉人們的棺木一個接一個地排放,也隨著建築基礎的佈局,不斷出現支巷旁道,需要指示牌指點迷津。雨果和左拉也在其中。雨果的棺木安放在非常局促陰暗的一隅。我很懷疑,這樣的榮耀是不是雨果所需要的。雨果不僅是一個思想家,他還是一個文學家,有著對於天空和陽光,海洋和草地,春霧和秋林都非常敏感的心靈。他又怎麼能夠忍受這裡無盡頭的陰鬱? 伏爾泰和盧梭的棺木是在一個相對開敞的區域,他們面對面地在這裡安營紮寨,中間只隔了小小的一條走道。生前,他們常常爭辯,如今,夜深人靜之際,不知他們是否會推開棺門,重開辯論?他們的墓地設計很容易使我們產生這樣的聯想。在伏爾泰的棺木前,是他的大理石像。他捧著一卷手稿,提著一支羽毛筆,臉上浮現著睿智的微笑,給人以精神上居高臨下的感覺。而盧梭卻是一個從來不買帳的人,他的棺木被設計成一棟神氣的建築,在側面的「牆」上,寫著,「這裡安息著一個自然和真理之人」。他真的「安息」了嗎?看來沒有。「建築」的頂端,在門楣鐫刻的「盧梭」二字之下,「門」微微開啟,一隻手臂,從門縫裡伸出。這只從棺材裡伸出的盧梭之手,捏著燃著一團濃烈火焰的火把。象徵著在他死後,他依然能夠點燃革命,燃燒巴黎。 伏爾泰和盧梭應該算是兩代人了。每當他們爭辯起來,伏爾泰總是更瀟灑,而盧梭就有點急。伏爾泰的年長固然是一個原因,同時,他似乎占盡了一切優勢。比起盧梭,他更富有、更健康、更放鬆,也更揮灑自如。這一切,使他在心理上始終處於相對更正常的平衡狀態。而盧梭的一生中,有大量的時間必須依靠抄樂譜的手工勞動為生,長期在身體上處於相當沮喪的病態。他和周圍的朋友們常常處不好關係,在論爭的時候,他表現得緊張、易怒,非常容易把原本簡單的事情,弄得一團糟。在心理上,幾乎一直處於失衡的狀態。然而,他們都是那個時代絕頂的天才。 伏爾泰的大理石像,站在他自己的棺木前。盧梭的棺木前,卻沒有這樣一個塑像。這是因為,國民公會在1793年春天,決定把盧梭尊為「先賢」的時候,他成為法國大革命的最受推崇的突出象徵。盧梭的雕像是高高地豎立在先賢祠門口的。今天,和他享有同等榮耀的,只有法國戲劇藝術的開山鼻祖,十七世紀的古典主義戲劇大師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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