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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先賢祠的誕生,是由於小米拉波在1791年4月2日的病逝所引發的,可是,既然最後決定建立的是先賢祠,而不是小米拉波紀念堂,那麼就應該再推選出一些已經去世的革命偉人送進去。革命剛剛開始一年多,還沒有什麼參加革命的偉大人物去世。所以,只能到革命之前,去挑選那些推動引發了革命的先驅者。結果,首當其衝入選的,是伏爾泰。

  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那是1791年初,還在事實君主立憲制的制憲會議期間。在整個大革命的過程中,在上層,這是一個最理智也最溫和的時期。是拉法耶特們還在制定憲法,討論通過《人權宣言》,制定法律的時期。因此,在這個時候,象徵著法國啟蒙運動理性精神和人道主義的哲學家伏爾泰,首先得到推崇,被認為是一個革命偉人,是十分自然的。

  革命,是一個非常含混的、帶著極大的幻覺的字眼。在法國大革命中,前期的革命和後期的革命,肯定不是一個革命。在拉法耶特們和在羅伯斯比爾們的眼睛裡,革命也一定不是一回事。

  伏爾泰決不是一個簡單的「革命形象」。回顧他的一生,他從年輕時因文字惹禍,進入巴士底獄開始,就不斷地在與舊制度搏殺。但是,他是一個哲學家,也是一個文學家、投資成功的百萬富翁、法國貴族們的崇拜對象,甚至是多個歐洲君主的朋友。

  伏爾泰進入老年以後,他的生活變得非常舒適。1758年秋天,在伏爾泰六十四歲的時候,他在法國與瑞士邊境買了一棟古老的宅邸。這個選擇,仍然和他以筆作劍的生涯有關。他和路易王朝的關係始終是不穩定的。他既是法國的驕傲,也是常常要惹出麻煩的異議學者。住在這裡,他沒有離開自己的祖國,可以享受他所喜愛的安靜的鄉居生活,同時,一旦有了麻煩,他一抬腿就可以離境去瑞士。這就是伏爾泰的一生,始終處於光榮和流亡之間。好在最後的一刻,還是在巴黎度過了輝煌的一瞬。

  在這個邊境小城,伏爾泰高價買下了一塊世襲貴族的領地。因此,幾乎應該說,此刻的伏爾泰,已經成了一個封建領主。在法律檔上,有「圖爾奈伯爵」的簽署,在大門和銀盤上,有著貴族的紋章。可是,這並不妨礙他是法國向舊制度出擊的一個最勇敢的人。

  就在晚年伏爾泰在有著自己私人小劇場、小教堂和加工廠的小領地裡,過著優裕生活的時候,他開始捲入一系列發生在普通人身上的冤案,為他們的冤屈而奔走呼籲和申訴。

  在路易十六廢除迫害新教徒的法令之前,法國對新教徒有著非常苛嚴的規定。他們不能擔任一系列職務,從普通公務員到律師、醫生,甚至雜貨店主、鐵匠什麼的,都不行。假如不接受天主教的洗禮,就喪失了許多權利,假如私下舉行新教儀式,男人可判終身苦役,女人可判終身監禁,主持的教士可以處死。由於社會的發展,這些古老的律令,就像對於書籍、對於異端學說的禁令一樣,在統治的中心巴黎及其附近,並不嚴格執行。而在偏遠的落後區域,尤其是在歷史上教派衝突激烈,有過世代的冤怨相報的落後地區,就會借助這樣的律令,實施宗教迫害。

  伏爾泰介入的第一個案子,卡拉斯案,就是發生在法國南方的這樣一個地區:圖魯茲(Toulouse)。在圖魯茲,1562年天主教曾經大規模地屠殺新教徒。在長期的殘酷爭鬥和血腥的刺激下,這裡的人們呈現一種異乎尋常的宗教狂熱。1761年,這個地區根據古老的苛嚴律令,連續判處了兩宗涉及死刑的案子,第一個案子處死了四人,第二個案子,就是卡拉斯案。

  第一個案子從今天的角度來說,當然是嚴刑峻法和宗教迫害的結果。可是,它的判決在當時確實是「有法可依」。而卡拉斯案不僅是個冤獄,而且被告卡拉斯被殘忍地酷刑處死。

  卡拉斯是個新教徒,普通商人,有六個孩子。大兒子安東尼學了法律。在他打算取得律師執照的時候,才發現新教徒在當地不准當律師。他起初想隱瞞自己的宗教,取得了一張天主教徒的證明。可是,事情敗露。這個時候,他還是可以改變宗教信仰獲取律師資格。可是,掙扎在非此即彼的強制選擇中,他痛不欲生,一度非常潦倒。

  1761年10月13日,卡拉斯一家和安東尼的一位朋友,在一起共進晚餐。晚餐之後,安東尼去樓下,許久沒有上來。兩個人下去找,發現他已經被吊在門柱中。他們放下安東尼之後,一邊通知他父親,一邊找來醫生。可是已經回天無術。

  糟糕的是,當地還有羞辱自殺者的愚昧法令,甚至他的財產都要沒收。卡拉斯僅僅是一念之差,要家人宣佈他兒子是「自然死亡」。可是,在醫生到來之前,已經有圍觀民眾。聞訊而來的官吏不僅筆錄了「自然死亡」的供詞,還檢查了安東尼脖子上的勒痕。他當然不相信這個謊言。於是,命令他們第二天應訊。第二天,所有的人都說了實話,說是自殺。可是警察局長卻不肯相信,以謀殺起訴卡拉斯,把謀殺的動機歸為「企圖阻止安東尼改信天主教」。

  由於卡拉斯一家曾經提供了虛假證詞。不能說警察局長就不能做此懷疑。起訴是正常的。假如卡拉斯能夠得到公平審理,這是一個正常的司法訴訟。可是,這個涉及宗教的「謀殺嫌疑案件」,激起了當地上上下下的宗教狂熱和宗教復仇情緒。在法庭上,卡拉斯被判有罪。由於不認罪,他受到中世紀留下的酷刑逼供。他的四肢被拉伸脫臼,他被強行灌水,躺在十字架上被鐵棍毒打。兩小時的折磨以後,他被吊死,當眾焚燒。卡拉斯至死堅稱自己是清白的。那是1762年3月10日。

  卡拉斯死後,財產被沒收,一家人繼續受到迫害。他的小兒子嚇得逃到瑞士。住在靠近瑞士邊境的伏爾泰,在事情發生兩個星期以後,聽到這個故事。正因為在當時的法國,這樣的情況已經非常罕見,因此伏爾泰聽到這樣的司法黑暗和平民被迫害,感到極為憤怒。他立即對案件本身展開調查和取證。他親自和卡拉斯的兒子談話,也找到熟悉當事人的證人,和卡拉斯夫人通信,等等。

  在收集了足夠的證據之後,伏爾泰向律師諮詢,並且出版了一本《卡拉斯先生之死的原始檔》的小冊子,還出版了著名的《論容忍》等一系列論著。伏爾泰向自己的學者朋友們呼籲,要求用他們的筆,為平民受到的非人道對待呼籲,為反對宗教狂熱呼籲,為「呼喚歐洲的良心」呼籲。他對阿朗貝爾寫到,「正是沉默造成了他們的不幸」。

  在伏爾泰的影響下,卡拉斯案成為法國歷史上的最著名案例之一。募集的捐款來自四面八方,其中包括英國、俄國和波蘭的君主。巴黎的名律師免費提供法律服務,將此案提交國務會議上訴。事情發生三年以後,終於上訴成功,宣佈對卡拉斯的判決無效,他的家屬獲得了三萬里佛的財產補償。消息傳來,七十高齡的伏爾泰喜極而泣。

  那是1765年的3月,二百三十六年前的法國。伏爾泰能夠身先士卒,對學者提出做「歐洲的良心」的要求。他們在用理論闡述和探討人道、宗教寬容、公正等哲學問題的同時,能夠為普通平民在即刻所遭受的迫害而呼籲,能夠在寫作的同時,從事具體的募集捐款和調查申訴,能夠得到歐洲封建君主的支持,而路易王朝的政府也能夠對上訴作出糾正錯判的回應。這一切,都發生在法國大革命之前,不能不使已經進入了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掩卷沉思。

  此後,晚年的伏爾泰持續地為平民申訴冤案,投入大量的心力,一直持續到他八十多歲高齡去世之前。因此,制憲會議的拉法耶特們,會首先想到要把伏爾泰移入先賢祠,實在並不奇怪。

  1791年4月4日,先賢祠的第一個「偉人」小米拉波,在當時被稱為「歷史上最大和最著名」的送殯行列之後,安葬入祠。一個多月後,1791年5月30日,制憲會議決定將伏爾泰也遷入先賢祠。

  只是,先賢祠的第一個偉人小米拉波,在一年多以後,被發現他曾經在路易十六那裡許諾,協調君主和議會的關係,這本來是件好事,可是,他為此向路易十六索取了二十萬左右美元的錢財。這在當時無疑是一筆天文數字。其實,小米拉波白天革命,晚上整夜揮霍作樂,在當時就是公開的秘密。1794年秋天,他被默默地移出先賢祠,遷葬他處。

  倒是伏爾泰,今天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先賢祠的地宮裡。在他的棺木上,寫著:「詩人,歷史學家,哲學家。他拓展了人類精神,它使人類懂得,精神應該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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