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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可是,蓋勒廷博士一點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基於人道理由設計構思的死刑機器,卻在歷史上投下了一個恐怖而令人厭惡的剪影。它變得惡名昭著。法國人以發明者的名字命名斷頭臺,使得蓋勒廷的名字也連同一起被牽連,這是博士更沒有料想到的結果了。

  可是,這個顯然是人道的設計,又如何完成了這個非人道的轉變呢?類似斷頭臺的形式,雖然早在中世紀就在蘇格蘭、英格蘭、德國和其他一些歐洲國家用過,在此後,也一直沿用了八十年左右的時間。為什麼人們又僅僅把它和法國大革命相聯繫?

  也許,是因為它斬下了法蘭西國王和王后的頭顱?的確,那是一個至今無法磨滅的歷史刻痕。並不僅僅因為他們的地位特殊,還因為回首當年,已經沒有人認為,這樣的處死是公正的司法判定的結果。於是,在割掉國王的頭顱之後,法國人留下的藝術品反而是悲憫的。油畫作品中,都是這樣的形象:路易十六在臨刑前夜,持重地向哀傷的家人告別;囚室中的瑪麗·安托瓦奈特王后,在禱告中獲取面對厄運的力量。法國人反而一代代地傳頌這樣的故事:在王后走上斷頭臺的時候,她不小心踩了劊子手的腳,立即習慣性地輕輕向他道歉;路易十六在斷頭臺下,面對歡呼的人群,他說,「人們,對於被指控的罪行,我是無罪的」。在斷頭臺上,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但願我的血,能夠成為法國人民福祉的凝結劑。」

  這些故事有著相當的根據。今天,在路易十六夫婦的紀念小教堂裡,我們可以看到刻著瑪麗·安托瓦奈特給兒子留下的遺書。其中有一條,就是叮囑他,記住父親的遺言,千萬不要尋求復仇。只是她沒有想到,她唯一的兒子,不久將在十歲的年紀死在大革命的牢裡。

  也許,是因為大革命期間斷頭臺上的冤魂太多,人口兩千五百萬的法國,在1793年到1794年一年之中,就有一萬七千人上了斷頭臺。最快的一個記錄是:在三十八分鐘裡,斷頭臺砍下了二十一個頭顱。也許,是大革命期間的斷頭臺旁,永遠擠滿了嗜血的民眾,對殘酷的展示和鼓勵成為公眾節日和公共教育,使後人不堪回首。在斷頭臺剛剛開始使用的時候,巴黎民眾嫌行刑的過程太快,使得他們無法充分欣賞死囚的痛苦。他們在下面齊聲高唱著,「把我的絞架還回來!把我的絞架還回來!」這呼聲不是響在中世紀和舊制度的時代,而是有了《人權宣言》和「自由、平等、博愛」口號的法蘭西共和國。這才是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

  大革命過去之後,巴黎斷頭臺的受難者和他們的家人,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團聚在一起。他們的後代,尋到當年受難者被隨意丟棄的公葬溝,在那裡修建了公墓,這就是巴黎的皮克畢公墓(Jardin de Picpus)。此後,有了這樣的規定,只有大革命斷頭臺的受難者和他們的親屬和後代,才能葬於此地。

  拉法耶特夫婦也安息在這裡。他們獲取這個資格,是因為,在大革命期間,拉法耶特夫人有五名親屬,被斷頭臺奪去生命。他們是作為受難者親屬,來這裡和親人團聚的。他們的墓地上,終年飄揚著美國國旗。在每年的7月4日——美國國慶,美國大使都要來到這裡,主持一個升旗儀式,向拉法耶特致敬。在自己的國家,拉法耶特推動和參與了革命,也被革命宣佈為「叛國者」。這個收留「斷頭家族」的墓地,是他們夫婦最終認同的歸屬。然而在美國,他卻是人民心目中永遠的英雄。

  直到今天,還有兩百年前受難者的後代,在去世後歸葬到這裡。以這樣的方式,紀念和安慰他們死於非命的先祖亡靈。

  「自由廣場」上的斷頭臺,早已經不再是僅僅屬於法國的一個歷史遺物。它隨著雨果的《九三年》,隨著狄更斯的《雙城記》,走向了整個世界。以致在近八十年以後的中國,都會在一些年輕人的心中,砍出一條信仰的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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