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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Chapter 18 杜勒裡宮和聖·謝荷曼教堂

  Tuileries et St-Germain-des-Prés

  假如從香榭麗舍大道,經過「馬利之馬」的雕塑,進入協和廣場,然後筆直穿過,就會進入杜勒裡花園。在它的後面,就進入盧浮宮的範圍了。

  這個夾在協和廣場和盧浮宮之間的花園,是一個比較閒散的地方。它越接近盧浮宮一頭,花園就越精雕細琢。最後的一部分,不僅樹木的安排和修剪都一絲不苟,而且還安置了一些名家雕塑,我們最喜歡的大概就是馬約爾的人體雕塑「地中海」了。盧兒和我們都喜歡馬約爾。在巴黎的奧賽博物館,你可以遇到幾個最精彩的馬約爾石雕。他創作的人體雕塑,健康而豐滿,恰到九分九的地步,再多一點就會覺得過了。

  可是,即使最好的雕塑,也有放在什麼地方的問題。自從見過盧浮宮為背景的「地中海」以後,就覺得沒有什麼比這兩者的結合更完美的了。它們是一種相互襯托的關係,這一大片規整的綠色與石雕的結合,給了盧浮宮一個非常雅致而響亮的開端。令人精神為之一振。而盧浮宮本身是巴羅克風格的典型,雕塑與建築結合完美。它質樸而又雍容華貴地展開它的立面,成為這個雕塑和花園在天際下最具裝飾效果的背景和屏障。

  然而,杜勒裡花園是一個長長的矩形。它越靠近協和廣場的那遙遙的一頭,越顯得粗糙。那粗沙礫石鋪就的地面,面積似乎太大了一點,灰灰黃黃的一大片,給人一種沒有設計過的感覺。幸而在接近盧浮宮的半途上,有一個非常生動的水池。水池原本只是普通的水池,可是,池邊永遠懶懶散散斜在躺椅上的遊人,和不斷在忙著爭奪人們扔下的碎麵包的各類水鳥,使得畫面驟然生動起來。周圍有半圈疏朗圍繞的大理石雕塑,精緻的大理石像,安置在這片好像未曾經心處理的地面上,就像是什麼意外之下被荒蕪的遺跡一樣。

  這個花園確實是個遺跡。我不知道,今天的管理者是否有意讓它維持了這種遺跡的感覺,還是只不過是疏於料理。杜勒裡花園是一個附屬品,它屬於已經在1871年毀于火災的杜勒裡宮。在西方的宮廷建築中,花園是極為重要的一個部分。二者相互依存。宮廷一毀,花園頓失依靠。當然,也可以慢慢經營,使它獨立起來。我倒是有些喜歡今天這裡的感覺。一方面,這麼閒散鬆弛一下,進入下一步的盧浮宮,就感覺特別飽滿;另一方面,它的遺跡味道,能夠提醒我,使我感到杜勒裡宮的隱隱存在。

  杜勒裡宮,那可是法國大革命中,一個叫人心情複雜的地方。

  和杜勒裡宮名氣並列的,應該是一個叫「馬奈茲大廳」(Manege)的地方,那個建築物後來被拿破崙下令拆毀。所以,法國大革命中這兩個旗鼓相當的建築,都無跡可尋了。半荒棄的杜勒裡花園,就成了這段歷史的一個引子。

  馬奈茲大廳,就是當「雅各賓」的「巴黎公社」帶領民眾去抓路易十六的時候,路易十六逃進去的地方。那就是立法議會,也是制憲會議從凡爾賽搬到巴黎以後的所在地。也就是在這個大廳裡,國王被抓,議會被解散。占了議會大廳的勝利者,就在這裡宣佈,廢黜君王,取消君主立憲制,法蘭西共和國從此誕生。這是個多麼激動人心的時刻。那是1792年8月10日。

  巴黎人把這一天的革命,叫做「無套褲漢」的革命。這是因為法國貴族曾經習慣于穿緊身長褲,稱為「套褲」。「無套褲漢」革命,就是再也沒有貴族精英的參與,而且更指的是底層平民的革命。在此之前,儘管封建制度已經推翻,《人權宣言》已經通過,憲法已經建立,可那都是前貴族的精英們主導在幹的事情。只要這些前貴族的精英們還站在那裡,不管他們還穿不穿「套褲」,革命就怎麼看都覺著不對勁。

  一切多麼簡單,要什麼循序漸進的過程,揪住國王的領子往監獄裡一送,「革命」不就「一舉成功」了嗎?歷史無法重演,我們永遠不知道另一種走法會經歷什麼樣的歷程。我們只知道,歷史的進程,與一個地區的大多數人的文明進步程度有關,與他們的人性覺悟水準有關。這個進步需要時間。一些被強制省略的過程,常常會在後面的某個時刻,被歷史逼著回頭重走,甚至可能更加費時費力。我們也無法對法國的歷史做什麼假設,我們僅僅知道,今天在巴黎下了飛機迎面碰上的,並不是在馬奈茲大廳建立的那個法蘭西共和國,那個共和國後來被人們稱為「第一共和國」,因為在它的後面,又歷經顛簸和反復,今天我們看到的,已經是法蘭西第五共和國了。

  立法機構和憲法,以非法的暴力手段強行廢除,此後再出什麼狀況,都不會令人感到太驚訝了。

  隨著革命的深入,監獄已經遠遠不夠。西岱島上的老監獄貢塞榭嶧,早已人滿為患。幸而巴黎有的是教堂,這些教堂就紛紛被用作監獄。連學校都有挪作監獄的。這時候,人們再回想起當初攻下偌大一個巴士底獄,裡面只關了七個囚犯,反而覺得恍如隔世了。不僅監獄擁擠是隨意逮捕的結果,而且,新制度許諾給大家的公平審判制度,也不見蹤影。相反,司法日漸黑暗。法蘭西共和國的誕生和一場民眾私刑屠殺幾乎同時發生。我們曾經尋訪過這樣一個教堂行刑處:巴黎聖·謝荷曼教堂(St-Germain-des-Prés)。

  巴黎聖·謝荷曼教堂,是巴黎現存教堂中最古老的一個。它最初在西元542年建造,之後在十一世紀有過一次重建。今天在它的花園裡,還陳列著這個教堂的一些中世紀的建築構架。聖·謝荷曼教堂在巴黎的市中心,出來就是一個小小的以石塊鋪成的聖·謝荷曼廣場。我去過那裡幾次,永遠可以遇到一個美麗的小丑,捧著一束花,帶著他雪白而溫順的小狗,一臉善良的笑容。他的笑容在經典小丑臉譜的勾畫下,誇張起來,顯得愈加燦爛,使人想起雨果的《笑面人》。假如向廣場縱深走去,只要穿過一條佈滿藝術品商店的小路,就是拿破崙時代建立的巴黎美術學院。那是世界上第一個試圖將美術形成教育的地方。可是,就在這個今天只可能呼吸到「優雅」的區域,當年曾充滿血腥。

  聖·謝荷曼教堂的出名,並不僅在於它的古老,還在於法國大革命時期,裡面所發生的故事。在「無套褲漢革命」驅逐了立法機構、扣押了君主立憲制的君主的二十三天之後,「無套褲漢們」決定要自己執法了。在前線的一場失利之後,激動的民眾沖進聖·謝荷曼教堂,自行處決不知因什麼原由抓來的、尚未審判確認罪名的各色「反革命」。整整三天,1792年9月2日至9月5日,這樣的「民眾執法」在巴黎各個「臨時監獄」迅速蔓延,無法控制。

  聖·謝荷曼教堂的行刑場所之一,是教堂大門口的小廣場。所以,教堂大門旁的一個附屬小禮拜堂,就曾經是關押刑前受難者的地方。它在一個教堂入口的隱蔽角落,也就很少有人發現它。我們也和大家一樣,一進門就被前面的教堂大廳所吸引,徑直就穿過了側面隱蔽著小禮拜堂的過廊,進入大廳了。直到我們在牆上找到一張描述教堂歷史的說明,吃力地讀到小禮拜堂的故事,才知道有這麼個角落。

  我們循著教堂的平面圖尋找小禮拜堂的位置,發現它就在我們經過的地方,可是卻對它毫無印象。我說,一定是給毀了。因為我們讀到,整個聖·謝荷曼教堂在這一事件發生的兩年之後遭遇大火,三個塔樓有兩個被焚毀。現在我們看到的教堂主體都是十九世紀修復之後的面貌了。盧兒卻不死心,她認真地又看了一遍平面圖,然後肯定地說,「它還在。我看到過,我領你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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