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帶一本書去巴黎 | 上頁 下頁
四二


  巴黎很矛盾。一開始的念頭,都集中在一點上,就是不想讓「恐怖時期」,帶累了「革命的成果」。所以,越是早期的修改方案,越是在傾向對大革命予以藝術形式上的肯定。例如,大革命以後,法國廢除了封建制度,當然也打破了原來以分封的貴族采邑形成的歷史區域劃分,重新把法國劃為八十三個行政區。所以,有一個方案就是在廣場上豎立八十三根象徵性的柱子。當然,最方便的,是重塑永久性的「自由女神」。這個方案甚至試過,成品出來的時候,由於革命熱情的消退,巴黎人開始恢復起碼的藝術感覺以及對公共構築物的藝術審查制度,而新的「自由女神」沒有獲得通過。

  接下來,隨著人們對這段時間的反省,方案就越來越趨於中性。例如,建一個象徵法蘭西的高塔,一座大型噴泉,等等。在拿破崙稱帝以後,還出過建一座「日爾曼大帝」雕像的方案。一切尚在爭議之中,拿破崙本身又被推翻,波旁王朝捲土重來,所謂「復辟」了。

  路易十七十歲就死在大革命的牢裡,所以,回來的路易十八是死于斷頭臺的路易十六的弟弟。剛剛回來的時候,他很想在廣場建造一座紀念哥哥的雕像,可是,掙扎下來,還是理智占了上風。他不想在這個成為巴黎傷口的廣場,對已經持續長久的腥風血雨和動盪飄搖的國家,再刺激起恩恩怨怨的回顧和衝突。他放棄了這個念頭。再說,路易十八從1814年「復辟」到1824年去世,一共只有十年,中間還經歷了一場拿破崙的「百日政變」。他再也沒有剩餘的心力顧及這個廣場。

  繼任的查理十四在位時間更短,只有六年,就遭遇巴黎又一次起義,匆匆下臺。那是1830年,路易·菲力浦雖然是新的革命推出,君主立憲制卻沒有再一次隨之推翻,所以他還是法國國王。在此之前近五十年的時間裡,廣場失去中心主體,名稱都變得含混不清,好像國家都「王朝復辟」了,再把切下國王腦袋的廣場叫做「自由廣場」,是肯定不對。而路易十五雕像的失落,又使得「路易十五廣場」失去依據。當年好端端一個廣場,如今連個名字都沒有,只落得一片空地而已。

  就在曾經是一流廣場輩出的巴黎,再也沒有平穩心境重新規劃廣場的時候,埃及總督突然送來這麼一個稀世之寶——盧克索方尖碑。幾乎所有的人,都為這個廣場半個世紀以來的不解難題松了一口氣,誰也不想再細細端詳,再做什麼廣場整體規劃方案的推敲,就是它了!國王路易·菲力浦拍板,終於在這裡豎起方尖碑,重建廣場。他希望已經經歷了太多衝突,流了太多鮮血的廣場,能夠從此平和,「協和廣場」的名稱,如此誕生。旁邊塞納河上的大橋,此時已經完工,也吃力地隨著廣場的革命歷程,又從「自由橋」改為了「協和大橋」。此後,雖然巴黎還是照樣「起義革命」和「反動復辟」,但是「協和」的名字一直用到今天。這不像是偶然的倖存,更像是暗合了人們心底裡一種希望,雖然他們自己也許還並不清楚。

  後來,又經過重新規劃,加了噴泉和無可挑剔的「皇家味道」濃烈的街燈,可是,廣場並非整體誕生的感覺,總是難以消除了。

  我們在來到協和廣場之前,查看了一些資料和博物館在革命結束不久以後的繪畫,試圖尋找當年斷頭臺在廣場上的位置。我們希望看到,那裡至少有一塊紀念牌,哪怕再簡單,也告訴來到這裡的人們,曾經發生了一些什麼。雖然,一塊牌子在很多人看來,只是一塊牌子而已。根據我們的確認,這個位置應該在香榭麗舍大道進入協和廣場的雕像「馬利之馬」(Mary Horses)附近。

  「馬利之馬」是一個巨型雕像,它的大理石原作,是今天盧浮宮博物館的重點收藏之一。這裡只是一個仿製品,也是當年的「路易十五廣場」倖存的週邊雕塑之一。我們轉了幾圈,什麼也沒有找到。想來想去覺得不至於什麼說明都沒有。就又找上了緊站在「馬利之馬」下面的一個員警。有盧兒在,我們就沒有「語言的痛苦」了。員警的回答令我們驚訝,他說他不知道路易十六和王后的頭,就是在這個廣場被砍掉的。他又補充了一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不是嗎?」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無法否認。

  我們又被盧克索方尖碑吸引到它的跟前。可以想像,所有站在這裡的人,幾乎都是抬著頭,視線有一個仰角,連平視的都很少。我們不知怎麼,鬼使神差一般,在離開的最後一刹那,低頭掃了一眼。我腳下正踩著一塊沒有人會注意的銅牌,移開腳步,上面有一排微凸的印痕,那是法語。這次不用朋友翻譯,我們自己就能讀懂,那是說,1793年,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奈特王后在此被處死。牌子的位置顯然是象徵性的,不是確切指出當年安放斷頭臺的地方。

  盧兒說,大概別的人,就是看到,也把它當做一塊陰溝蓋了。

  我有些走神,是那國王、王后以外的一千多個靈魂在牽動和呼喚著我。我看到他們微笑著飄然而過,其中一個帶點狡黠地向我眨了一下眼睛:共和了,革命成功了,上了紀念牌的,還是革命前最有權威的這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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