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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後來才想到自己得出過的經驗總結,巴黎的每個廣場的紀念碑下面,都有一個自己的故事。這就應該是協和廣場的盧克索方尖碑下面的故事了。在廣場最初建成的時候,這裡的主體雕塑並不是方尖碑。

  這個巴黎最著名的廣場,曾經是一個不說完美也至少是接近完美的設計。它的完工已經相當晚了,是在1763年,也就是法國大革命二十六年以前完成的。你總是可以在世界史上遇到這樣的怪事,越是鄰近一個制度或一個政權的終結,越是會讀到「人民愛戴」的宣揚。這個廣場據說就是一個「人民愛戴君王」的結果。

  1748年路易十五病重,一個雕塑家為表示關切,為他創作了一個銅像。路易十五痊癒之後,據歷史記載,整個法國都在為他的痊癒「喜極而泣」。在巴黎,市民們相互擁抱,甚至有人擁抱傳來好消息的郵政馬匹。以致路易十五奇怪地問道,我為他們做了什麼,竟然得到如此愛戴?

  必須為這個雕像找到一個安放的地方。於是,路易十五說,「為了表彰子民對他的厚愛」,決定在今天協和廣場這個地方,建廣場安放,並且徵集方案。最終入選的方案是巴黎一流建築師加布裡埃爾(Jacques-Ange Gabriel)做的。他是巴黎一系列皇家重大建築工程的設計者。只是,他中標的那個方案,並不能算是今天的協和廣場,而是按照它的主題,理所當然地被稱為「路易十五廣場」。雖然是在同一個位置,可是,主題不同,設計方案不同,建成後的面貌不同,幾乎就不能說是同一個廣場了。

  現在回顧「路易十五廣場」的設計,我們看到,加布裡埃爾的專業訓練,使他考慮過同一個如何「收住」的問題。廣場的基地當時荒曠一片。在周圍沒有「收得住」的現成建築群,怎麼辦呢?於是他想出了這麼一個招數,就是把整個廣場因地制宜,處理成一個金字塔式的整體結構。當時這塊荒地略有起伏,在推平的時候推出來的土,正好彙集在中間。加布裡埃爾就利用這個土坡建造一個八角形的「金字塔」,八個角各有一個亭子和雕塑,都有入口和向上的階梯。階梯的頂端是一個空中花園,圍繞那尊主角雕像。

  他的設計是當時一般廣場的反向思維。這樣,中間的「金字塔」主體變得非常「重」,四周漸漸退去,退到底以後,又有廣場週邊的雕塑作為「收頭」。就像一個巨大的雕塑周圍一圈空間之後,一圈欄杆也就能夠收住了。不僅整體感出來了,而且氣勢恢宏。這些週邊雕塑,和「金字塔」底部八個入口抬起的八個雕塑,在尺度和風格上,都有呼應,這一來就把空間「拉住」了。一個小小的路易十五雕塑,被他「抬舉」在金字塔端,加強了主體的分量;又因為人可以上到「塔」頂花園,雕塑就避免了「過度抬舉」的荒謬感。想像加布裡埃爾的「路易十五廣場」,就明白今天的協和廣場為什麼失衡了。前後兩個廣場中心構築物的體量相差實在太大。相當於把巨無霸換上了一根纖細的筆桿兒。

  1763年完工的「路易十五廣場」,在今天看來顯得有點滑稽的,不是規劃設計的思路,而是它要表達的思想主題。「金字塔」下的八尊雕塑,被加布裡埃爾的設計規定成,每一個都「象徵著路易十五的一項美德」,結果選擇了,「仁慈、富裕、辛勤、節制、正義、勤學、智慧和詩情」。看到這樣一個「擁君愛民」的廣場,想到路易十五「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的名言,不由叫人歎出一口氣來。

  二十六年以後,法國大革命爆發。巴黎人在攻下巴士底獄以後,熱血噴漲,又不想回家,又不知幹什麼好。這個時候,最適合的消耗精力的事情,就是去搗毀什麼類似路易十五廣場之類的大型象徵。於是,路易十五雕像和其他雕塑被砸毀。就像旺多姆廣場留下了一隻路易十四雕像的腳一樣,在巴黎歷史博物館,我們還看到這個廣場留下的一隻路易十五的青銅手臂。它的存在,才使我們相信,當年真的有過這麼一個全部完工了的廣場。因為,民眾的力量實在是無窮的,我們眼前的廣場上,巨大的「金字塔」只剩一個神話傳說了。它被完全掃平,了無痕跡。

  廣場從此改名,稱為「自由廣場」。廣場旁邊跨越塞納河的路易十五大橋,當時還沒有完工。這時,正好從被拆除了的巴士底獄,運來大量石塊造橋。順帶著沾光,也被叫成了「自由橋」。掃去原來廣場的主體雕塑以後,革命廣場變得平平展展,一覽無餘。週邊的雕塑雖然得以倖存,可是已經圈不住那一廣場的空蕩了。

  在路易十五雕像之後,豎起的還不是盧克索方尖碑。這就是方尖碑下面壓著的另一個故事了。自由廣場有了更大空間,常常為了種種不同的革命原由,擠滿了巴黎的民眾。和任何一場革命一樣,大家想著要有自己的革命藝術。結果,就在原來「路易十五」的位置上,豎起了一尊「自由女神」。只是,我們始終不知道「她」的形象怎麼樣。因為那是草草翻出的一個石膏像,非常經不起廣場的風雨。

  革命推出來的是一尊「自由女神」,而不是別的什麼「神」,這在法國很自然。我們在法國寄出了好多明信片,貼的郵票上面,就是一個自由女神的頭像和法語的「自由,平等,博愛」三個詞。這是響徹世界的法國大革命的口號,是革命的三色旗上「三色」所象徵的意義。記得我們在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也一下子就被它深深打動。直到很久以後,我們細讀這一段歷史,看到這樣的法國經典名句,叫做「公民不自由,就強迫他自由」,才覺得有點不對勁。懷疑自己當年的感動,是不是類似於一廂情願的盲「動」了。好像此女神非彼女神,有點被誤領誤導了的味道。

  法國大革命的「自由」是由「公意」這樣一個概念做先導的。「公意」的提法是法國革命的思想先驅盧梭的功績。它的意思是說,舊制度中公眾是沒有自由的,國王說了算,這就是專制的意思。那麼在新制度下,應該是相反的才對,應該是公眾說了算,這就是民主的意思。對待任何一件事情,「公眾」都會有一個「多數人的意思」,這就是「公意」了。只要「公意」得以實現,這當然就是大家的自由幸福生活了。

  那麼,作為一個個人,一個公民,在這樣的社會中生活,什麼是他的自由和幸福呢?他的「自由」就是「服從公意」。當他和公眾的意願一致了,就自然進入了真正的「自由」狀態,就獲得了「幸福」。所以,為了幫助一個公民「幸福」,就必須強迫他先「自由」,也就是先服從「公意」。

  我繞了好幾圈,覺得邏輯圓滿,很受教育。可是我敢打賭,這只是具有悠久文化和哲學思維傳統的法國人,才能發明和推廣這樣的理論。到沒有文化的美國人那兒是絕對行不通的。你再怎麼跟美國人轉邏輯,他們也不會轉得明白,「自由」怎麼就變成了「服從」,被「強迫」怎麼還會有「自由」。他們肯定會簡單地把你打發回去: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盧梭」,他們只知道自己有個「梭羅」,那傢伙說的他們比較愛聽,他寫了一篇一點不哲學的文章,題目就叫做「論公民的不服從」。美國人會說,有權不服從,那才叫自由。

  我感到比較困惑的一件事情是:在這樣的「民主社會」和新制度之下,我已經知道,我沒有了不要「自由」的自由,假如我選擇不「自由」,會有人強迫我「自由」,那麼,假如我不服從這樣「被強迫的自由」呢?我還有沒有選擇不「幸福」的自由?結論是,那是可以的。只是,這個「不幸福」將會是「很不幸福」,我將會被「自由幸福」的公眾送上革命的斷頭臺。

  在「雅各賓」們成立「巴黎公社」,帶著民眾廢除了立法議會,搗毀了這個革命狂飆唯一的刹車裝置以後,一切就幾乎沒有約束了。主要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邏輯已經確定,雖然說,這個「我」已經不是國王,而是激動的民眾,是「公意」。

  所以,在今天人們提起協和廣場被叫做「自由廣場」的時期,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那裡曾經有過一個石膏的「自由女神」像。那個時期的廣場象徵不是「女神」,而是人稱「黑寡婦」的高高的斷頭臺。「她」在這裡站立了近兩年,在公眾的歡呼聲中,吞噬了一千多個生命。

  斷頭臺隨著恐怖時期的結束被搬走,空餘一個殘破的「女神」和一場「自由」的噩夢。在其後拿破崙的相對穩定時期,人們急於改造廣場。這個改造方案的思考過程,也反映法國此後的歷史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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