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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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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協和廣場上的盧克索方尖碑 Place de la Concorde 我們的朋友盧兒說,她問過一個古建築修復專家:巴黎最古老的構築物是哪一個?那位專家說,是盧克索方尖碑(The Luxor Obelisk)。說完她大笑起來,她是當一個笑話說的,因為這個說法真是有點幽默感。盧克索方尖碑迄今已有三千二百年的歷史了,說是最古老的一個肯定不錯。可是,就「古老」來說,它和法國卻毫無關係,再古老那也是人家的歷史。它來自埃及的盧克索,是埃及古文化的光榮。 我們以前在讀西方古代建築史的時候,說這盧克索方尖碑是法帝國主義從埃及搶來的,看來是個以訛傳訛的誤會。實際上這是埃及總督送給法國路易·菲力浦國王的禮物,是為了感謝法國的埃及學家對重新解讀埃及古文的貢獻。不知是這個埃及總督格外慷慨,還是古埃及的方尖碑在那裡實在是多得氾濫成災,這個總督還大方地送給倫敦一個。那就是以著名的埃及女王的名字命名的「克莉奧佩特拉方尖碑」。 方尖碑正因為師出有名,後來成為世界各地的紀念碑建築中,用得最為普遍的一種形式。在美國就到處都是,首都著名的華盛頓紀念碑就是一個巨大的方尖碑。就連中國,自從由蘇聯這條脈絡引進方尖碑以後,也變得很尋常。當年上山下鄉在東北,常常看到蘇軍烈士紀念碑,清一色的方尖碑形式。所以,在我們的印象中,好像對方尖碑司空見慣,都不當一回事了,都以為自己已經見識過了。所以,我們聽朋友說起這巴黎「最古老」的構築物,笑完以後,並沒有對它產生多大的期望。 這個盧克索方尖碑豎立在協和廣場(Place de la Concorde)上。據說當年如何將它豎立起來,都有過對技術局限的突破性創舉。直到真的站在它下面,我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孤陋寡聞。那種感覺,就像看過無數色彩失真的安格爾的印刷品,然後在巴黎的奧賽博物館,突然遭遇《泉》的油畫真跡,一瞬間就像被最原始的清純醍醐灌頂;也就像看過了大大小小的只要折斷手臂就算「維納斯」的石膏像,然後站在盧浮宮「維納斯」原作面前,才知道她為什麼能夠不朽。這就是人們只要有一絲可能,就會趕來巴黎的原因。巴黎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歷經淘汰以後留下的精品,從名畫到整個古城,都是如此。巴黎本身,既不是仿古娛樂城,也不是毀掉古城牆古建築以後,保留幾個樣板的虛假古都。它的整體底蘊是厚實的,它的輝煌是歷史文化本身的輝煌,如同眼前這三千二百年不摻假的埃及方尖碑。 盧克索方尖碑很簡潔,比例收分給人感覺非常「舒服」,以造型和石的質地,產生最本原樸素的感覺。碑面陰刻的古埃及象形文字,神秘地以圖紋裝飾的形式,在不知不覺地注入歷史文化的內涵。它的底座與碑身渾然一體,又不單調。最精彩的是它用金的那部分。金色點綴著底座上僅有的幾個象形文字,然後略過整個碑身,點染出小小的金色四坡頂尖,遙相呼應,突然就提升了它的等級,使人們體驗到質樸與高貴之間的結合,是有可能的。 人類的眼睛及視覺,其實是一個非常挑剔的感受系統。一個雕塑或是構築物,不論其尺度、色彩、造型、質感、比例等等,還有所謂「味道」,是一個複雜得無法講清的綜合指標。一些作品,在它們相互之間,可以毫無共同之處,可是在人的視覺面前,只要出一點偏差,就不是傳世之作了。有些東西可以糊弄一時一地,甚至糊弄幾百年,可是說要在全世界人面前糊弄三千二百年,大概就很困難了。所以,在最多元的時代,還是有一些東西,會不由自主地打動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就像眼前盧克索方尖碑,就像巴黎古城一樣。 我想,這也是在法國大革命以後,儘管激動的民眾推倒砸毀了許多法國歷代的國王雕像,但是,經歷了眾多起義和復辟的動盪,還是有那麼多路易們的塑像,今天依然豎立在巴黎各處的原因。那是雕塑本身具有的藝術感染力護衛了它們。除卻歷史價值,它們在質感、造型和尺度等視覺指標上,能夠給人帶來愉悅和美的感受,在暗中阻擋著暴力毀滅。假如它們都是水泥糊就、一哄而上粗製濫造,再加上12.26米的虛誇尺度,那麼,就算是再了不起受人崇敬的偉人塑像,也休想叫巴黎人同意把它豎在街頭。我們可以想像,經歷文藝復興的法國,再虛榮的國王,也不會接受這樣的邀寵方案。 即使是封建時代最尋常的個人崇拜,似乎都有如何表達的區別。究竟是藝術的表達,還是愚蠢的表達,都在反映一個表像後面的文化和意義。不僅表現了文化來源的不同,也在決定今天的面貌和明天的走向。所以,假如我們禁錮在自己的思路裡,就像一個藝術家永遠關在自己的房間裡,不閱讀藝術史,不領略大自然,也從來不看博物館一樣,他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將會受到極大的限制。 在離開美國之前,我恰巧讀到一篇遊記,說巴黎人自豪地認為,協和廣場是世界上最美的廣場。我不知道是不是這篇文章使我對它期待太高,反而影響了我對它的評判。我們和盧兒一起站在這裡的時候,廣場給我們的總體感覺,並不如此完美。相對於它的「名氣」,我感覺很意外,所以站在那兒有些發愣。盧兒卻在一旁搖著頭,喃喃地說,收不住了,收不住了。這真是最精闢的總結。協和廣場「收不住」。這是因為它周圍沒有在應該限定它的地方,出現必須的限定。結果,洋洋灑灑二十英畝的面積,就這麼發散出去了。 在我感覺中應該出現什麼對它有所限制的地方,卻是今天數條並行的快車道。車輛們經過這裡的時候,一點沒有要減速的意思,呼嘯而過。所以,它不僅是發散的,還一點靜不下心來。我們運氣比較差的是,巴黎人為了慶祝二〇〇〇年,在協和廣場的盡端,還豎起了一個臨時的豎向大轉輪,一大圈坐椅可以把遊客們緩緩轉向高空。這個商業性的現代化娛樂設施,據說要在這裡放上整整一年。轉輪是如此之大,從凱旋門就可以遠遠地望到。大概用「煞風景」三個字來形容這個轉輪,最為恰切了。 看得出來,設計者也想過要限定廣場,所以,在它的四周有著一些體量相當大的雕塑。只是,距離似乎太遠,總覺得這個廣場拉不住它們。拉不住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些雕塑的形式與作為廣場視覺焦點的方尖碑之間,缺乏一種內在的聯繫。孤立地去看,都是一流傑作。放在一起,怎麼感覺怎麼不對。我很奇怪,對廣場設計已經達到爐火純青地步的十八世紀法國建築師,會在巴黎最要緊的盧浮宮前面,做出這麼一個東西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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