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帶一本書去巴黎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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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路易十六被暴動民眾脅迫押解到巴黎,制憲會議也隨即遷往巴黎。可是,在制憲會議的會場之外,是蓬蓬勃勃的「俱樂部運動」。大概,就像我們曾經在自己的革命裡看到過的造反組織之類,也燈火通明,也人來人往,也通宵達旦,也充滿激辯,人們只要在裡面不斷走來走去,頭腦就開始升溫,熱血就開始沸騰了。 就像最初的暴亂在推動著制憲會議,後來的俱樂部也在推動著制憲會議。而現在的推動是更深刻的內在推動。因為,不少當時如雷貫耳的政治人物,都是「兩棲動物」,白天制憲,晚上就是俱樂部成員。俱樂部的聲望隨著裡面人物的「身價」看漲,雅各賓俱樂部一開始就是最風光的一個。它囊括了美國革命戰場上回來的拉法耶特,最激進的貴族米拉波,領導吉倫特派的布裡索,和法國大革命最著名的革命領袖馬拉、丹東和羅伯斯比爾。就連我們尋找的「費揚俱樂部」,都是後來才從這裡分出去的。這個俱樂部在初期叫「憲友社」,也就是一批制憲者和制憲之友了。佔領「雅各賓修道院」舊址以後,逐步叫成了「雅各賓俱樂部」。在它的周圍,還有著無數不同觀點的俱樂部。而在這些「俱樂部」的週邊,就是喧嚷著的民眾了。 尋覓著雅各賓俱樂部,我們無法不聯想到美國費城,我們曾經參觀過的那個賓夕法尼亞州的議會廳。在那裡,誕生過《美國獨立宣言》,也誕生過《美國憲法》。這個聯想非常自然,並不僅僅因為我們是從美國來到巴黎,更因為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繫。兩場革命前後相差只不過十來年,兩國的制憲前腳跟後腳,幾乎是同一時間。 一紙《美國獨立宣言》之後,就是一場歷時八年的獨立戰爭,「革命」不可謂不激烈。可是,對於美國人,戰爭是戰爭,制憲是制憲,那是不可以混為一談的兩種東西。戰爭是開放的、民眾的、血雨腥風的;制憲是關起門來的,只有精通律法的人參與的,有激辯但是卻必須退讓和妥協。他們認為,當然制憲也是一場革命,但是真正的革命是制度的內在變更,不是街頭的外在形式。 他們是民眾推選的代表。但是,這個意思是,既然他們是民眾的代表,民眾應該就此把一切託付給他們。他們清一色是革命前各殖民地的「紳士」。他們走進議會庭,制憲就是他們這些代表的事情了。關起門來,他們決定一切,一切在這個小小的議會廳內解決。相持不下的時候,他們中年高德劭的佛蘭克林提議去請牧師,由牧師帶領所有的與會代表,念誦「請放棄唯我正確」的禱告詞。在制憲會議的大廳外,是一個安靜的、等待中的美國。 最後,在美國憲法簽字的時候,沒有一個代表達到了自己的全部要求,也就是說,沒有一個地區感到滿意。他們只是覺得,只能有所妥協。今天的美國人,還是感激自己的前輩,在教科書裡把它稱為「偉大的妥協」。會場之內曾經以最激烈的言辭爭辯卻被迫妥協的代表,簽字回去之後,不是憤憤不平地發動一場新的革命,而是費盡心力,向民眾解釋妥協的必須,勸說民眾早日投票通過,批准憲法,早日實施。從此開始平庸的美國人安安頓頓的、在有生命的尊嚴和自由的前提下,追求個人幸福的日子。 結果,美國憲法的制定,歷時三個月零二十三天。憲法從制憲會議結束到各州通過正式生效,歷時近兩年。憲法使用至今,歷時二百多年。在這二百多年裡,完成了幾十次政權的和平交接,沒有一次暴力政變。假如說這也算「一場革命」,那實在是非常枯燥而單調的革命了。 看著巴黎的俱樂部不滅的燈光,聽著原來修士們祈禱的教堂傳出的喧嚷,我們就知道,法國的革命一定要浪漫和有故事得多了。可是,看到法國的制憲會議,如此裹在民眾、俱樂部的旋渦中心,一同旋轉,身不由己。也就可以料到,產生出一個結果是多麼艱巨,維持這個結果又將是多麼困難。 法國憲法的制定,歷時兩年多。1791年憲法在制定過程中,已經開始「邊設計,邊施工」地實施。不到一年,該憲法被推翻。也許,這些都可以看做是「小事」,不足為道。可是,在制憲過程中所開創的「俱樂部民主」之風,深遠地影響了此後的法國政治生活。從此法國難有小民主,要有就是大民主了。抬腿就上街,動輒就起義。查看此後的法國歷史,總是隔上幾頁,就會有一句,「巴黎上空再次響起革命的警鐘,起義人民紛紛在各區聚集」。從巴黎歷史博物館的藏畫來看,此言不虛。 直到一百年後,我們所熟悉的「巴黎公社」還是暴力奪權的形式。這一百年間,幾乎沒有什麼和平的政權交接,暴力政變和暴力鎮壓卻演成了交替拉鋸的「政治習俗」。 等到制憲會議結束。立法議會開始。似乎是有了規矩,可以按憲法過日子了。可是,就像街頭的民眾打完巴士底獄不肯回家一樣,俱樂部也如影相隨,貼上了議會。 等到拉法耶特清醒過來,在議會上奮力疾呼,要求解散俱樂部的時候,為時已晚。雅各賓俱樂部已經不甘心做「週邊」,雄心勃勃地做好了喧賓奪主的準備,決心取議會而代之了。 法國終於有了一個世界聞名、長留歷史的「雅各賓時代」。這就是我們站在遺址上,居然問不到「雅各賓俱樂部」,會感到不可思議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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