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帶一本書去巴黎 | 上頁 下頁 |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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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王朝在這個最關鍵的卡口,必然地表現出非常矛盾的做法。從伏爾泰、狄德羅到其他學者,斷斷續續地始終有人因言論獲罪,可是,卻很少有人真正地受到嚴重傷害。時間越是靠後,被傷害的程度就越低。對於禁書和燒書,總是出現越禁越暢銷的局面,更何況,歐洲各國在那個時候並沒有護照之類的現代玩意兒,和平時期也沒有重兵把守的邊界。所以,境內的禁書沒有任何意義,只不過是換個地方出版,運來運去徒增麻煩和成本而已。因此,現在回顧這段歷史,一點看不到這些言論出版鉗制的作用,不僅禁而不止,反而在放鬆的時候,引起更大的反彈,效果適得其反。 因此,在相對鬆動的時刻,巴黎的作家、出版家和圖書館就倍增。緊一緊,作家的手稿就紛紛流向鄰國,出版後通過走私,再流回巴黎。在路易十五時代,即使在弦被繃得最緊的時刻,也沒有造成對學者群體的重大傷害,以及對思想的徹底扼殺。 1734年,伏爾泰的一本書,《對巴斯卡的思想批評》,又惹怒了王朝。於是,發出了一張逮捕令:不論在哪裡發現伏爾泰,都加以逮捕。可是,不僅有人通風報信,還有一群貴族夫人聯名上書請求赦免伏爾泰。結果伏爾泰和宮廷達成的交易是:只要他否認自己是作者,宮廷就撤銷逮捕令。唯一附加的要求是,伏爾泰和巴黎必須保持「可敬的距離」。伏爾泰於是旅行在一個個城堡之間,成為一個個貴族的上賓,最後在一個貴族莊園落腳,「展開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1757年1月5日,巴黎有人試圖刺殺路易十五。在驚恐之中,路易十五恢復了一條早已廢棄的舊法律,規定凡有攻擊或干擾國家的書籍作者、出版商和書商,一律處死。結果,雖然有幾名作家趕在「風頭上」被逮捕,卻沒有一名被真的處死。古老的苛嚴律令,事實上只能適應古老的時代。即使在新時代中,它在形式上復活,可是這個形式在執行之中,卻會被迫拉開很大的距離,使它失去舊日的威懾力。與這條法律同時行進的社會現狀是,《百科全書》在稍事挫折之後,照編照出,八年後完全出齊。 只要開個頭,思想變成一股股細小的、無孔不入的涓流。只要出現一個小小的可能,思想就會化開,化作信函和散論、詩歌和音樂、小說與戲劇、神學和哲學,甚至色情文學,向檢查制度的堤壩衝擊,防不勝防。可是,只要衝開一個小小的缺口,堤壩的最後坍塌就是必然的。 更何況,這是上上下下都熱愛思想和文化的巴黎。在法國大革命前,巴黎大學在全法國已經有了五百個分院。路易大帝學院已經改為師範學院,用以訓練高品質的教師。法國的教師,在那個時代,已經獲得合理的薪金,享有一定的免稅待遇,並且有了退休金。 伏爾泰堅持一生,頑強地帶領著歐洲的啟蒙運動。就連奧地利的腓特烈大帝,都發出這樣的預言:「各國的年鑒中都將注明,伏爾泰是十八世紀正在發生的革命的創導者。」今天的人們感到奇怪的,倒不是腓特烈大帝的遠見,而是他在發出革命預言時,卻對伏爾泰由衷讚歎。在那個時代,人們卻並不感到奇怪。在伏爾泰的晚年,他有很長一段時期,住在法國接近瑞士邊境的一個小鎮。這裡因此而成為啟蒙思想的朝聖地。小鎮上的人們都見慣了大人物。前來朝聖的人們中間,有的是親王和統治者,貴族和大公。 1778年,法國大革命的十一年前,八十四歲的伏爾泰回到巴黎。就在這裡,就在今天的「伏爾泰咖啡館」的樓上,安頓下來。 相傳路易十六並不希望他來巴黎,甚至一度躲著不見王后。其原因是,王后瑪麗·安托瓦奈特不僅請一名貴族夫人向伏爾泰傳話,保證給予他保護,還纏著路易十六,要他同意在宮中接見伏爾泰。當伏爾泰最後的劇本在法國劇院上演時,王后和巴黎幾乎所有的伯爵們,都前往觀賞。 我們在「伏爾泰咖啡館」找了一個臨街的座位。伏爾泰當年的居所,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前面是塞納河,右面是西岱島,左面就是盧浮宮。我們望出窗外的時候,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金紅色的晚霞之中,就像在漾開的嫣紅霧色之中,撒開了一大把金色的細沙。 我們想像著伏爾泰最後的輝煌。1778年3月30日,他就是從這裡的樓上,慢慢走下來,跨進他的馬車,驅車去盧浮宮參加學術團體的會議。他一路受到人們的歡呼,眼裡充滿了淚水。當天法國劇院再次上演他的劇本,他在舞臺上,演員們用月桂的花環為他加冕。在法國,從來就有兩個君王:法蘭西人民除了他們的國王,還有一個思想和藝術的君王。而前者,常常在心靈深處臣服在後者的腳下。 這就是法國為什麼是法國,巴黎為什麼是巴黎的原因。 我們走出咖啡館的時候,天色已經黯淡了。在咖啡館轉角灰面剝落的磚牆上方,緊挨著一個拉著白色抽花窗簾、有著細細的精美石框的窗子,一塊同樣簡樸的小小銘牌,被四個釘子釘在牆上,上面簡單地寫著: 伏爾泰,1778年5月30日在這裡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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