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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伏爾泰偶然地和一名對他的聲望不認帳的年輕貴族,發生了衝突。他們先是驕傲地相互頂撞,繼而動手,最後,年輕貴族設下一個埋伏,使伏爾泰被痛毆了一頓。他沖回家中,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於是,他跑到巴黎郊區,天天「磨劍霍霍」,勤練劍術,揚言要報仇雪恨。在路易十五時代,法律已經禁止決鬥,違者將處以極刑。三十一歲的伏爾泰已經是法國的驕傲,所有關心他的人都為此捏了一把汗。後來驚動王室,下了一紙通令,讓員警監視著伏爾泰,不讓他輕舉妄動。最後乾脆把他送進了巴士底獄。警官的記錄中寫到,在逮捕他的時候,「犯人家族一致喝彩」,因為「這道明智的命令,防止了這個年輕人再幹下新的蠢事」。這次伏爾泰進巴士底獄,幾乎是一次「保護性拘留」。

  在牢裡,年輕氣盛的伏爾泰清醒過來。要求釋放並且去英國。十五天以後,他就被釋放了。赴英國之前,他不僅得到路易十五的官員們種種致英國顯貴的介紹信,還得到王后的許諾,每年繼續由王后給他支付一份年薪。朋友們當然少不了宴請送別,他帶了一大堆研究英國的書籍,打算好好考察一下他嚮往已久的英國社會制度。這就是所謂的伏爾泰的「放逐英國」故事。三年以後,他再度回到法國的時候,真的成了英法文化的重要交流媒介之一。

  伏爾泰是一個長壽、多產、精力旺盛的思想家和作家。上面的這些經歷,只是他人生的一個開篇而已。可是,這個開篇卻非常典型地描述了路易王朝和伏爾泰們的恩恩怨怨。伏爾泰此後的故事,也基本上沒有脫出這個模式。

  隨著伏爾泰思想的成熟,他的文筆越磨越犀利,對於舊制度的攻擊,也越來越切中要害。在王朝忍無可忍的時候,他的書被禁被燒,本人避走外省,甚至逃亡國外。可是,風頭一過,國王又會在貴族們以及貴族沙龍的女主人們的勸說下,對這個思想的天才眼開眼閉,甚至暗暗崇拜起來。

  這和君主本身始終沒有脫離文化思潮的發展有關。我們可以說,法國的貴族和君主是附庸風雅的,可他們是真的附庸上去,或者說是趕時髦趕上去了。那些十八世紀的哲學潮流所表達的先進思想,不論王公貴族們是否完全贊同,至少他們一點也不陌生。

  不僅法國如此,在法國之外的歐洲幾個大國的君主,幾乎莫不如此。他們似乎都以和學者們探討文學藝術思想哲學為樂。伏爾泰和他們書信往來,討論著相當艱深的學術問題,交往得就像老朋友。伏爾泰既然是法國人,循著愛之愈甚,痛之愈切的規律,他對於舊制度的抨擊,當然就更多地射向具體的「法國箭靶」,也就自然更容易和法國的當局形成衝突。而在其他歐洲君主那裡,「法國現實」被淡出,伏爾泰就更多地成為一個抽象的哲學智慧。歐洲的君主們因此就更願意聽他聊聊那些新鮮的玩意兒,儘管他們完全明白,這些新奇刺激的思想,對於他們正在享受著的制度,是多麼大的危險。這種情況簡直就像一個小孩子在那裡著迷地玩火,又愛又怕的感覺一樣。

  思想家和歐洲上層宮廷貴族的這個互動過程,對於推動歐洲的進步和王朝的漸進開明,確實起了巨大的作用。

  這種情況不僅發生在伏爾泰身上,當時的法國其他思想家,也普遍遭遇這樣的經歷。例如編寫《百科全書》的狄德羅,他也因為思想的異端被捕過,也有過書籍被沒收被焚燒的經歷。可是,不管怎麼說,《百科全書》事實上在一部又一部地編寫下去,並且出版面世。《百科全書》的完成,不僅仰仗學者們的努力,它同樣離不開王室的「特權印行執照」和一大幫貴族們的慷慨解囊、巨額捐助。在《百科全書》的「思想」出問題的時候,那些侯爵伯爵和他們的夫人們,就不斷進出宮廷,為學者們遊說,而且每每都能奏效。

  《百科全書》在法國出現出版危機的時候,俄國的葉卡捷琳娜大帝和奧地利的腓特烈大帝,就遞過話來。說是你們法國要是不能印的話,我們保證,在我們政府的保護下,就在我們彼得堡、維也納印。這樣的表態,讓歐洲文化中心的巴黎實在很沒有面子。法國還是只好改了主意,就放手讓他們在巴黎印行算了。

  《百科全書》的最後一卷在1765年問世,這已經是法國大革命的二十四年前。這套二十八卷的昂貴學術著作,在二十五年裡竟然印行了四十三版。不論這套書有多大的學術缺陷,可是大家都公認,它「激發了思想」,「煽動了革命」,是「大革命之前的革命」。

  社會變革由街頭民眾在推動,這實在是一個誤解。變革的一個重要動力,是思想。而歐洲思想的飛躍,離不開宮廷和貴族本身對於新的精神世界的好奇和探求。也正是由於法國知識界和宮廷貴族的密切聯繫,他們始終瞭解舊制度上層的漸進變革的可能,也始終沒有放棄對於漸進改革的理想和信心。可是,由於法國知識界為之奮鬥的,就是要突破王朝本身利益所系的舊制度,因此,他們之間的激烈衝突又是必然的。

  這種矛盾,在舊制度鄰近變革的時候,表現得尤為充分。最具有象徵性的,就是路易王朝對於言論出版自由的困惑。

  在絕對專制的體制下,是沒有什麼可困惑的。王朝可以處理得非常簡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而且令行禁止,沒有什麼可討價還價的。一個學者、出版者,甚至書商,都可以因為一個小小的違規,被投入監獄。而且,投進去就跟一顆石子兒給投到井裡一樣,從此就沉底兒了。就是當場就殺了砍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誰不服就跟著一起去。可是,隨著時代的進步,王朝的逐步開明,即便是平民,也不能隨殺隨剮了,更何況是那些不僅受到公眾愛戴,也被王公貴族們所崇拜的著名詩人、文學家和思想家呢?

  結果,法國王朝隨著開明進步的步伐,對於思想言論和出版的管理,就呈現了最搖擺跌宕、無所適從的局面。這就是前面的伏爾泰故事的來由。王朝和舊制度一體而存在,它無法放棄舊制度本身,而它也無法逆轉歷史潮流,在有意無意之中,它甚至還在幫助推動這個潮流。它極度困惑。皇家的劇院,貴族夫人的沙龍,都成為思想的溫床,而思想又在挖掘他們生存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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