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帶一本書去巴黎 | 上頁 下頁
一九


  從窗子裡,主教和他的客人們,在瞭望花園的時候,就可以看到那個地牢的入口。他們躺在熱氣騰騰的浴缸裡,也知道地下室正在發生些什麼。這一場景使我想起中國類似的衙門與府第的結合,所謂前官後府。前堂庭審時刑具鋪列的肅殺之氣,和後花園的書卷安閒,閨房繡閣,居然有機地統一在一起。人類在同一個大時期,竟會有如此驚人的異曲同工之作。不同的是,歐洲的中世紀以政教合一玷污了宗教精神,我們以政儒結合毒害了本應是獨立的學者階層。而對於殘忍的普遍認同,對於苦難的漠視,是那個時代的基本特徵。

  在幾百年前,在中世紀,甚至延續到文藝復興以後,人類在文明的最根本基點,在人性的普遍覺醒上,還遠遠沒有出現自覺的本質進步。不僅是上層的殘酷,整個社會上上下下,沒有人會把犯人當人。這就是雨果在《巴黎聖母院》設置的一幕,能夠強烈震撼人心的原因。凱西莫多在中一世紀巴黎聖母院的廣場上,被捆綁在刑架上當眾鞭打。在他淒聲呼渴的時候,滿廣場鐵石心腸的圍觀者個個幸災樂禍,不為所動。直到一個吉卜賽姑娘艾絲美拉達站出來,提著一罐水,目不斜視地向不幸者走來,人們才可能開始思考,究竟什麼才是所謂的「人」。

  站在中世紀的刑訊室,默恩·蘇·盧瓦城堡的導遊告訴我們,認罪後的囚徒之所以會進入那個地牢,是因為要適應法國中世紀政教合一的「國情」。主教既要主管司法,又有教義不得殺生和見血。所以,才出現了這樣的地牢設計。所有他不願饒恕的犯人,都「緩」為這樣的無期監禁。可是,事實上,這裡的生命是短促的。從來只有人進去,沒有人出來。死者都在那口中間的「井」裡,在四十五英尺深的黑暗井底「消失」了。

  可是,就在我們所看到的這個地牢裡,史無前例地走出來過一個囚犯,他就是法國最偉大的抒情詩人——弗朗索瓦·維永(Francois Villon,1431?-1463以後)。

  維永是個孤兒,從小被一名姓維永的教士撫養長大。1452年在巴黎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三年之後,他在一場鬥毆中刺殺一名教士,以及涉案盜竊等,被兩次逐出巴黎。就在這段時間裡,他出版了詩集《小遺言集》。他開始浪跡四方,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他接連數度入獄。又不知為了什麼,在1461年,被關入這個默恩·蘇·盧瓦城堡的地牢。也許因為正當身強力壯的三十歲,他在這個活地獄裡居然熬過了五個月。最後,被路過此地、剛剛登基的法王路易十一赦免救出。

  我們看到,其實中世紀的司法狀況一直延續到文藝復興之後,更延續到後來的專制時期。就在這個城堡,這樣的狀態就持續了五個世紀,跨越中世紀後期和文藝復興,直到十七世紀才結束。雖然人類緩慢的進步在推動著對人性的思考,可是從制度層面上著眼,文藝復興並沒有立即觸動舊制度本身。因此,作為詩人的維永,有可能會被一個愛好詩歌藝術的國王赦免,而這個地牢本身,卻絲毫不被質疑。在維永被赦免以後,默恩·蘇·盧瓦的地牢還被持續使用了整整二百年,跨越了整個法國文藝復興時期。

  這一段經歷,給維永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此後,他的詩集《大遺言書》,風格變得更為深沉。雖然他依然沒有擺脫他與生俱來的麻煩,兩年後又因鬥毆被判過一次死刑。後來經過上訴,改判又一次逐出巴黎。他從此消失,再也沒人知道他此後的經歷。

  我們今天讀維永的詩,透過發脆的紙頁,仍然可以看到他五個月在地獄裡掙扎的日日夜夜。他在五百年前,痛切地發出當時還很微弱的呼籲人類對弱者、對囚犯,甚至對死囚犯的同情心。他用懸掛在絞刑架上的死囚的口吻說:

  在我們之後,依然活著的人類兄弟
  不要硬著心腸背棄我們
  假如你能憐憫我們這樣的不幸者
  或許上帝會更厚愛你

  你看,我們,五個六個,被懸掛在這裡
  那不久以前,我們還很喜歡的肉體
  被吃掉,被腐爛掉,
  而我們的骨頭歸於塵土,
  但願沒人把我們當做笑料

  請祈禱上帝寬恕我們
  不要感到受辱,因為我把你稱作
  兄弟,即使法庭判了我們
  死刑,你要理解,並不是
  每個人都有同樣一副好腦筋

  在基督面前,為我們說幾句吧,
  既然我們自己已經無法開口
  他對我們的仁慈會源源而來
  使我們避免地獄之火的煎熬

  我們已經死去,願沒人再嘲笑我們
  請祈禱上帝寬恕我們
  大雨在沖淋和洗刷我們
  太陽在曬乾和曬黑我們
  鴉鵲啄著我們的眼睛
  摘取我們的鬍鬚和眼珠
  我們再也無法靜止站立

  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在那裡,任憑風
  隨心所欲地擺動我們
  鳥兒啄出麻點,我們還不如一個縫紉頂針
  所以,別落到我們這一步,
  請祈禱上帝寬恕我們
  墓督王子,萬能的主啊
  不要讓我們淪落地獄
  我們除了準備去那裡,已經沒什麼別的可做
  人們啊,已經沒什麼可嘲笑的了,
  請祈禱上帝寬恕我們

  默恩·蘇·盧瓦城堡是水準呈一字型伸展開的。在走進院落大門的時候,我們只能看到城堡展開的一個立面,而在縱向穿越之後,我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這裡的監獄功能是在十七世紀撤銷的。城堡大修的時候,主人把當時典型的十七世紀住宅風格生生「貼」了上去。所以,今天的默恩·蘇·盧瓦城堡,有著與眾不同的建築面貌,它的一面是一個灰色的中世紀城堡,另一面卻是一個粉紅色的十七世紀豪門住宅。雖然在做這樣結合的時候,看得出建築師已經費盡心機,盡可能糅合得自然。可是,這個主人的要求本身實在是勉為其難。這兩種建築風格格格不入,從建築的角度來看,原來的風格整體性,已經被完全毀壞。

  可是,這棟建築物的外觀,卻成了一個時代的象徵。文藝復興以後的法國,就像這個城堡呈現出的風格面貌。它是在中世紀的基礎上,開始柔化,有時甚至是粉飾,而沒有從根基開始的制度質變。所以,法國很順利地就在文藝復興之後,又完成了走向專制集權的過程。散漫的法蘭西走向了大一統的大法國。

  在法國大革命之前,默恩·蘇·盧瓦城堡經常聚集著以路易十五的前財政部長為首的一群王公貴族,還有自文藝復興以來,他們周圍就從來沒有缺少過的詩人、畫家,建築師和各種藝術家。必須承認,時代是在進步。至少,自詡文明的人們,已經不可能在耳邊隱隱感覺地下受刑者呻吟的同時,吞咽佳餚美餐和猩紅透明的葡萄美酒了。可是,在監獄撤離後的很長一段時期裡,要他們中間的優秀者,將目光完全超越自身,落到底層,還幾乎沒有可能。但是,從文藝復興開始的、作為抽象精神產品的人文主義,已經在慢慢生長,既攪動著底層的岩漿,也推動著上層優秀人物的反省。雙方都在尋找出路。文明本身在發展,正是它,使得本質的變革將成為必然。

  當參觀默恩·蘇·盧瓦城堡住宅的書房時,我們看到滿牆深色精裝、皮面燙金的古籍,都是當年主人的遺物。導遊特地走到一個書架面前,向我們指出其中的一本詩集,當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本詩集就在城堡的書房裡了。

  書脊上雋印著作者的名字:弗朗索瓦·維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