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帶一本書去巴黎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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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不得不想到一個同時發生在瑞士的故事。在法國亨利二世的「火焰法庭」把一個個胡格諾送上火刑柱的時候,在美麗的日內瓦湖畔,1553年,胡格諾(即加爾文教派)的創始人加爾文(John Calvin),在他自己成為主流教派的瑞士,把來自西班牙的神學家塞爾維特,以異教徒的罪名,燒死在火刑架上。 這些文明與野蠻的交替,輝煌與黑暗的碰撞,人文精神與獸性的重疊,讓今天站在中世紀城堡上,站在達·芬奇的紀念小教堂,和懸掛過成片屍身的城牆之間的我們,說不出的迷茫。 我們習慣了簡單的歷史分期,教科書簡單地一刀切去了一千年中世紀的黑暗,打開一個陽光明媚群星璀璨的文藝復興時期。我們的目光被藝術的光芒照射得眼花繚亂。我們因此相信,那就是一個人文的時代。這實在太小看歷史的慣性。中世紀和文藝復興連貫在一起。一個在制度上沒有任何觸動的舊時代,很多變化只能是緩慢漸進的,就連中世紀本身都是一個漫長漸進的過程。 常常令大家扼腕痛惜的古希臘文明,是人類歷史一個孤獨的天才早產兒。它們幾乎註定是要滅亡的。文明出現得太早的話,就像一個不足月的嬰兒,他的生存可能幾乎完全取決於生存環境。假如他得到的不是一個暖箱,而是一片野獸出沒的叢林的話,我們又憑什麼指望他能生存下去?文明在那個時代,就是軟弱的同名詞。當我們看到,在人類早期弱肉強食的大環境中,雅典人在那裡發展文明,培育生長著民主制度的萌芽,雕琢著精美的石雕,胸中醞釀著史詩的激情;同時,我們又看到,鄰近的斯巴達,紀律嚴明,全民皆兵,整個國家如同一個兵營。小兒七歲就嚴酷訓練,青年個個參加軍訓,三十至六十歲全都是現役軍人。這幅景象,就像在狼群中,看到一隻浪漫的羊一樣。那是人類在比誰的牙齒尖利的時代。 結果總是最野蠻的大獲全勝,中世紀如期而至。可是,中世紀整整一千年。這不可能是人類的一個無底黑洞。進步,走向文明與人性的進步,是人類的本性,這才是人類的希望。所以,從進入中世紀的第一天開始,人類就開始了另一個向上的艱難跋涉。教堂建築的發展是中世紀文明進步的一個物質證據。在古希臘古羅馬建築與文明同歸於盡之後,人類又漸漸發展出了中世紀的哥特式教堂。這樣艱難的千年跋涉和不斷創造的結果,才是文藝復興的逐步到來。而文藝復興並不是一個脫胎換骨的時代。野蠻的印記依然存在。在人文精神開始發蒙,人體雕塑已經滿街滿宮滿後花園的時候,尊重個人生命,尊重個人權利,尤其是異端權利的時代,還遠遠沒有到來。 所以,那些給巍峨的教堂奠基的主教們,那教堂裡蜂擁而至的教徒們,在當時並沒有理解聖丹尼告訴了他們一些什麼。聖丹尼站在那裡,到法國文藝復興,整整一千三百年過去了。他依然捧著他被砍下的頭,憂鬱地在那裡等待、等待。等待人們能夠理解宗教中向善的真諦。正是這樣一個宗教內核,使得它依然流傳,依然找到自己的信仰者,幫助它的信仰者在野蠻時代的泥沼中,慢慢跋涉出來。那是宗教屬於金砂的部分,它永遠不會被時光的流水沖走。 我們從盧瓦河谷回到巴黎,打開電視,那裡正在播放當天幾乎是全世界所有電視臺的頭條新聞。羅馬的天主教教皇讓·保羅二世,正在梵蒂岡,向全世界的人們,為天主教所有的歷史錯誤,公開做有史以來的首次莊嚴懺悔。他要求天主教徒在進入第三個千年之際,淨化自己的靈魂。他請求上帝原諒天主教在兩千多年來犯過的所有罪行。他提到了由於天主教徒在歷史上的敵意、偏見和無情,因而遭受苦難的所有人們,他請求寬恕。同時,他也代表天主教,原諒了所有曾經迫害過天主教徒的人們。 我仿佛看到,死不瞑目的聖丹尼捧著的頭顱上,眼眶變得濕潤。有一滴淚水,在慢慢聚集。漸漸地,他睜了近兩千年的眼睛輕輕閉攏,那滴淚水,終於落在了初春的大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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