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帶一本書去巴黎 | 上頁 下頁


  法國大革命時,要說巴黎是一個監獄氾濫的時期,大概不算太過分。我們在巴黎參觀過一些其他建築。這些建築在歷史上前前後後都與監獄二字毫無關聯,可是,假如你仔細看看說明,就會發現,唯獨在大革命的時期,曾經被用作監獄。可是,貢塞榭嶧,仍然是大革命監獄中最重要的一個。

  「革命」,在很長時期裡,在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國家中,是一個神聖的字眼。對於我們,就更是這樣了。我們幾乎是在渲染革命的氣氛中長大的。從我們開始學習語言起,這個字眼,就和陽光、空氣、美好、光明,等等一起,成為我們童年夢想的一部分。這是一個不需要尋求解釋,不需要思索和理解的一個詞。革命總是好的,假如有問題,只是因為革命不夠徹底。比如說,法國大革命是一場資產階級革命。能革命總還是好的,但是資產階級革命,問題就是不徹底了。

  再長大一點,我們進了學校,就知道革命的嚴肅性和嚴重性了。因為,我們開始背誦,「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革命祭壇是必須有貢獻的祭品的。等我們讀過三年級以後,也許還不用那麼久,我們就知道,由革命而引發的死亡,由敵我雙方組成。其間的關係很簡單,就是「你死我活」。所以,對敵人的慈悲,就是對自己人的殘忍;相反,對敵人的殘忍,當然就是對自己人的慈悲了。這是最後一課,我們永遠地記住了「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革命教育至此基本完成。

  進入過貢塞榭嶧的人,大致對「法國大革命不夠徹底」的論斷,會有一些不同看法。

  在法國大革命期間,一開始,是貴族,反對革命的人,被砍頭。接下來,法國國王路易十六(Louis XVI)和王后瑪麗·安托瓦奈特(Marie Antorinette),被砍了頭。接著革命陣營裡的「不堅定分子」,對革命方式有所懷疑的人,也被砍了頭,其中包括最著名的革命三巨頭之一,那個胖胖的丹東(Georges Danton)。

  直到最後,大革命制定了在雨果的《九三年》裡提到的「美林德杜艾罪過」的「嫌疑犯治罪條例」。那是由當時一個名叫美林德杜艾(Merlin de Douai)的法律專家負責制定的。治罪條例是1793年9月17日頒佈的,革命達到了新的高潮。條例的治罪範圍極為寬泛。只要是主張溫和的,甚至只要是對革命沒有貢獻的(巴黎人的講法是,雖不反對「自由」,但對「自由」無貢獻者),統統都在治罪之列。雨果寫道:「那個含義不明的治罪條例,使得斷頭臺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的頭上。」

  這些走向斷頭臺的各色人等,前赴者常常是被後赴者推上去的。越是後上斷頭臺的人,就越革命了。在丹東被當初的革命戰友羅伯斯比爾推上斷頭臺的時候,法國革命在我看來已經相當徹底了。羅伯斯比爾已經成了革命恐怖的化身。今天的法國人,就把他執掌的這段革命時期,稱為「恐怖時期」。當然,那是「紅色恐怖」。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後面還有更革命的。

  貢塞榭嶧幾乎見證了全部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所謂「必需的殘忍」。

  貢塞榭嶧,經歷了暴民大規模私刑處死犯人的「九月大屠殺」。它的單人牢房目睹了瑪麗·安托瓦奈特王后在臨刑前的禱告。然後,為王后照料遺孤的伊莉莎白夫人也被送到貢塞榭嶧,並從這裡出去,步了王后的後塵。貢塞榭嶧為付出特殊牢獄費的貴族們放一張床,為付不出錢的窮囚犯撂下一捆稻草,過幾天又把他們一起押上斷頭臺。貢塞榭嶧還為一群吉隆特黨人在囚室安排了最後的狂飲狂歡。這些革命的國民公會的雄辯家們,一邊嘲笑著自己,一邊撫摸著他們第二天將被革命砍下的腦袋。

  貢塞榭嶧和法國大革命的三巨頭,馬拉、丹東、羅伯斯比爾都有緣分。

  馬拉雖然死在自己家的浴缸裡,可是,刺殺馬拉的那個看上去十分纖巧的女士夏洛特·郭黛,在赴刑場前的日子裡,曾和這裡的女囚一起放風。貢塞榭嶧小院的四方天空,是她最後的一點安慰。

  丹東是在貢塞榭嶧享用了他最後的晚餐。他倒是很平靜。他殘忍過,卻最終質疑了殘忍。他有機會逃離,卻安然束手就擒。也許,他想到,有那麼多人被他送上斷頭臺,今天輪到自己,他沒有理由逃避?

  羅伯斯比爾是在1794年7月28日被送進貢塞榭嶧的,他在那裡只待了幾小時。他早已把自己看做革命本身,所以,這樣的歷史安全安排顯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或許預料到自己會被反革命顛覆,卻不會想到他會被更激進的革命者視為反革命。在被捕的時候,他已經被宣佈開除了法國大革命最光榮的個人稱號,「公民」。

  羅伯斯比爾被捕後,曾經被他的同志搶回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用手槍打穿了自己的下顎。也許,和丹東相反,正因為他送了太多的人上斷頭臺,所以,自己卻沒有勇氣也走上去?他最後還是被押到貢塞榭峰,幾小時後又被押出厚重的大門,在他所一向讚賞的斷頭臺上,身首異處。

  當羅伯斯比爾步上臺階的時候,斷頭臺的上空一定擠滿了那些大惑不解的先行冤魂。再往前的不算,僅僅在此之前的三天裡,也就是1794年的7月25日至27日,羅伯斯比爾的革命法庭,就判處了一百三十三人立即執行的死刑。其中一百一十二個男人,二十一個女人。有七十歲的老人,也有才二十一歲的青年。在貢塞榭嶧,今天陳列著一幅油畫的複製品,試圖再現這些羅伯斯比爾的紅色恐怖祭壇的最後犧牲品。也許,在他們中間,最終還是有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輕輕拉了一把羅伯斯比爾的靈魂?

  在貢塞榭嶧,有一個小小的陳列室。四周牆上,滿滿的,是所有被法國大革命送進貢塞榭嶧,然後又被送往斷頭臺的囚犯的名單。我們細細地尋找。在密密麻麻的名單上,尋找我們熟悉的名字,也包括上面提到過的那些人。更多的,是我們所不熟悉的法國姓名。根據已經知道的故事,我們可以推測,這些死囚的頭上並不是都有過皇家的光環,家門上也並不都曾飾有貴族的紋章。他們並不都反對革命,他們中甚至有著最激進的革命黨人。

  可是,無一倖免,他們全部上了斷頭臺。

  那是一個沒有盡頭的殘忍。革命中的殘忍是一頭怪獸,它有驚人的好胃口。它吞下一切,甚至並不打算放過它的催生婆。培育這樣一頭怪獸,就一定是必要的嗎?

  走出貢塞榭嶧,我們都有點步履沉重。塞納河水,在無聲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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