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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 奧斯曼和老巴黎

  Haussmann et Vieux Paris

  雖然在巴黎之外,還有所謂大巴黎,就像北京的三環四環,一圈圈地漾開,一圈比一圈大,然而,對於遊客來說,巴黎比人們想像中的要緊湊。一方面,是由於四通八達的地鐵系統,可以快速把你帶往目的地;另一方面,巴黎的那些「名勝」相當集中。買上一張八十法郎的地鐵周票,或是五十五法郎的十張套票(單票八法郎一張),就可以在「二環」之內通行無阻了。這個範圍,包括了主要的歷史建築和遺跡。除了遠郊的凡爾賽宮、楓丹白露等等,一張二環票就可以全部解決了。

  我們甚至不太坐地鐵,常常步行,其原因就在於巴黎的緊湊。一般安排得好一些,從住處一趟地鐵坐出去,就可以從一個景點到另一個景點,步行逛上一天了。逛,在這裡是令人愉快的。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巴黎作為一個都市,有張有弛,而且相當整體。這個「城市整體感」和一個巴黎人的名字分不開,他叫喬治·尤金·奧斯曼(georges-Eugene Haussmann)。

  奧斯曼出生在1809年,不僅是個土生土長的巴黎人,還和拿破崙家族帶點乾親。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決斷力,有自信心。正當壯年的時候,奧斯曼在拿破崙三世這個「伯樂」的賞識下,在1852年到1870年巴黎城市大改建中,擔任了主要負責人。

  這個空前大改建,使當時的巴黎「煥然一新」。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巴黎,基本上就是1870年以後的面貌。其中有百分之六十的建築,是奧斯曼時期留下的。這個巴黎城市大改建,正發生在雨果生活的同期。他曾聲嘶力竭地在大改建的高潮中呼籲對歷史遺跡的保護,聲音至今還回蕩在巴黎上空。

  從雨果的小說中,我們看不到太多的他生活的巴黎城市面貌。雨果是寫歷史小說的。他寫的小說往往遠及中世紀。他的《九三年》其實是發生在1793年的事情。也就是說,他作品的描寫物件,遠在自己生活的時代之前,是對整整一個世紀前的法國重大歷史事件的思考。所以,有時候,當我們看到自己目睹的一段中國歷史,已經在各種文人筆下面目全非的時候,就會想,是不是三十年的時間沉澱還嫌不夠?是不是我們還要等待再經歷七十年的風雨淘洗?假如是這樣的話,希望在我們的下一個七十年中,歷史的真實素材能夠被發掘和完整保存,而不是如已經過去的三十年那樣,往往是在做相反的事情。

  一百年,可以積澱、掙扎、反思而產生雨果。一百年,也足以推陳出新,埋葬一段歷史,因而徹底忘卻,整個民族並不因為經歷了什麼而有所長進。巴黎是一個城市,也是一個歷史縮影。踏上巴黎的街石,看著它完整的古都風貌,你會感受到一些他們的歷史觀。

  一開始,我對巴黎古都的「古」,居然還不十分滿意。

  對巴黎的城市面貌和世俗生活寫得比較多的,是巴爾扎克,他比雨果要早半個時期,因此恰恰錯過了奧斯曼的巴黎大改建。去巴黎之前,我們還期望著能夠在巴爾扎克筆下的巴黎小街上漫步。可是,第一天登高俯瞰,就知道這個期待是過分奢侈了。在蒙馬特高地放眼望去,假如還不算那一小撮觸目的現代建築的話,看到的就是奧斯曼灰色的身影。我幾乎是捂了捂心口,絕望地想,巴爾扎克的巴黎,已經被奧斯曼拆了個精光了。我幾乎無法從這個失望中緩過神來,所以最初在巴黎的兩天,我一點沒有像朋友們在行前向我預言的那樣,真正對這個城市激動起來。對我來說,我是帶著巴爾扎克時代挑剔的眼光看出去,仿佛街還嫌太寬,牆還不夠久遠。當然,我後來明白,自己是對巴爾扎克過於鍾情了。

  我就是在這樣複雜的心情下,知道了奧斯曼這個名字。所以頗有一段時間對奧斯曼耿耿於懷。此後在巴黎的日子裡,我們還不斷聽到奧斯曼。不少巴黎人對奧斯曼至今咬牙切齒。因為十九世紀中期以前的巴黎,已經相當成熟。大量倖存於大革命和戰火的古建築群,卻在和平時期被拆得片瓦不存,怎不叫巴黎人一想起來就痛心疾首。

  可是,心平靜氣下來,我也相信人們的另一種說法。就是奧斯曼也從另一種意義上拯救了巴黎。持這樣一種觀點的人,質疑的是人類的普遍智慧。就是說,即便沒有奧斯曼,歷史上的巴黎人是否就有足夠的智慧,安然渡過一個古城到現代都市的功能轉換?

  巴爾扎克的巴黎基本上還是一個自然形成的古老城市。狹窄的街道,昏黃的街燈,適於馬車在青色的街石上「嘚嘚」地叩響。巴黎在一個叫做馬亥(Marais)的區城,還保留了一部分這樣的味道。可是,在全世界所有的地方,現代生活的來臨,都比雨果式的對文化保存的深思熟慮來得要快,尤其是在各個大都市。

  汽車一旦出現,人們立即就不肯坐馬車了。直到人們被無止境追求的高速逼得精神恍惚,才在大都市喚來懷舊的馬車,在偶爾的享用中,撫慰自己在失速生活裡飄搖無著的心靈。在馬車向汽車的轉換中,原來的街路根本容不下汽車的瘋狂流量。這是一場加速滌蕩原有文化的暴風驟雨。

  拿破崙三世不是在異想天開,1850年左右,世界已經在面臨一個變化。當時的城市人口普遍都在那裡翻番。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保留舊城,在外部重建一個新巴黎,另一個就是奧斯曼的做法。假如在今天的人類文明發展水準上,眼前還有一個巴爾扎克的巴黎,或者一個中世紀巴黎的話,大概鐵定就是第一個方案。可是,不僅因為這是在一百五十年前,而且巴黎還是第一批首當其衝開始遭遇近代化發展的都市。幾乎不可能有其他選擇。於是,今天有人會說,早晚反正要拆的話,還是早拆的好啊!為什麼呢?

  我們看看奧斯曼以外的大巴黎,就明白了。奧斯曼以外,就是現代都市的造法。現代人已經失去對建築精雕細琢的時間和耐心。許多現代建築師更失去了為維護城市整體面貌而放棄凸顯自己個性的歷史責任感。所以,奧斯曼之外的現代大巴黎,是巴黎的一個粗糙的外殼。它不是在原來巴黎的風格上延伸,而是匆匆在一個藝術精品外面,套了一個現代籮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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