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要把金針度與人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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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書與方法學 ■結構方面,好像都是擠成一團,頭緒很亂、很難讀,是不是有工具書就好一點? 回工具書是任何知識份子所必備的書。像辭典、年表、年鑒、百科全書、手冊、索引,以及一些必備的「非書資料」(nonbook material)等。在研究和閱讀上,雖然有所謂「個人需要」 (individua needs)的不同,但就運用工具書一點上,卻沒有各行各業的分別。所以工具書在所有書中,應該列為第一優先。選擇工具書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容易找到」(easy to find) 你所需要的答案;一個是「容易瞭解你容易找到的」(easy to find what you find)答案。不合於這兩個標準的工具書,都不算是好的工具書。儘管它很有名,可是它卻使你頭痛。若舉一例:《康熙字典》便是,這書實在犯了難我的毛病。(但這種毛病,發生在笨頭笨腦的古人身上,猶可說也;發生在現代人身上,就太不可說了。你看看張其昀監修,林尹、高明主編的《中文大辭典》,你會驚訝的發現,這部以抄襲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為骨架的書,竟也發生《康熙字典》式的毛病,你說這些老古董多笨!)辭典以外,工具書中的「年表」一類,縱貫古今中外大事,可提供給人清楚的頭腦和時伺的觀念。中國舊式的編年一類書,因為採取甲子干支紀日,時序檢核,十分麻煩。又以歷數屢變,常常需要推算,可謂不科學已極,所以都不能用。我看中國傳統留下來的工具書都不合用。總之,從工具書上去讀書,是有它的限度的。要「讀書得間」,工具書不夠。現代新學問反倒是最重要的。我以《儀禮》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四冊)為例。儒家提倡禮治,關於禮的典籍,流傳了三種「經」和一大堆「記」,三種經是《儀禮》、《周禮》和《禮古經》。其中《禮古經》失傳了。《儀禮》和《周劄》傳說是周公作的,實際是戰國人的作品。《儀禮》是宗教儀式、政治儀式的總集,今本包括士冠禮、士昏禮、士相見禮、鄉飲酒禮、燕禮、大射、聘禮、公食大夫禮、覲禮、喪服、士喪服、既夕禮、士虞禮、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有司徹十七篇。多半都是士的禮。這些都是古代禮的節目單。古代的貴族們一舉一動都有一套規矩,這些規矩又因地位不同而不同,踵事增華,使當事人自己也搞不大清楚。於是就請專家們來幫忙,這種幫忙,叫做「相禮」(輔導別人行禮);這種專家,就叫儒。相禮相得多了,就累積出節目單來,到時候照本宣科,可以省事,這種節目單的總集,就是《儀禮》。節目單最多的時候,多達五十六篇,後來丟了三十九篇,只剩十七篇,就是流傳到今天的《儀禮》。《儀禮》是十三經之一,歷來把它神秘兮兮的捧著,其實從民俗學、人類學、社會學來看,毫無神秘可言,只是很好的史料而已。只因它列名於經典之中,而經典早已在歷代中國人的意識裡,形成了崇高神秘的地位,大家不敢深究,並且限於治學方法,也無法深究。從而對古人的觀點與真相,簡直無法瞭解,眾說紛紛,其實只是附會或猜謎而已。由於近代方法學的進步,用這些問架,移做整理古書,效果竟有意想不到的神奇。古人的說經也好、解經也罷,種種無法求得的答案,多可用新方法學迎刃而解。 ◇分類與走運 ■這樣看來,中國傳統下來的書,它的本來面目好像都給做了手腳了,讀這些書,還得先來一番撥雲霧而見青天的功夫才行? □對了。中國傳統中的一團雲霧,先在圖書分類上,你就先思過半矣。中國書的分類,最流行的,是四部(經、史、子。集)分類。四部分類從東晉以後通吃,變成了典型的圖書分類規範。但是稍一留心,就知道這種分類是相當荒唐的。以四部中第一部「經部」為例,「經部」的一部分,近於百科全書式的總集,應分入總類、文學類、歷史類,其他部分(像《論語》、《孟子》),應分人「集部」(個人集子);以第二部分「史部」為例,體裁上分正史、編年、別史、雜史、載記等,全無道理與必要,其他詔令應分入法律類,時令應分入天文類,目錄應分入總類;以第三部分「子部』為例,老莊申韓等家,其實與《論語》、《孟子》無別,都應分入「集部」,其他譜錄中草木蟲魚應分入植物類、動物類,類書應分入總類,小說應分入文學類;以第四部分「集部」為例,「經部」、「子部」分過來的書,多可分入哲學類、法律類、文學類。……總之,四部分類,大體上說,「經」「子」「集」多是一類,「史」是另一類,四部分類實在只是兩部分類。分類、分類,分了半天類,最後只分了兩類;所謂分類,分了等於沒分,這叫什麼分類!以《孟子》(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十七冊)為例,孟軻自命是孔丘的傳人——「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他說:「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這是十足以聖人自命了。所以他的結論是:「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哉嚴這又是十足以道統自承了。雖然這樣,在身分關係上,孟軻卻只不過是孔丘孫子子思的學生中的學生而已。但是,到了唐朝,韓愈推崇孟柯是直承道統的人物,到了宋朝,他配享到孔廟;到了元朝,他被封為亞聖;到了明朝,因為明太祖不喜歡他,吃了一點蹩;後來就一直風光,直到今天了。《孟子》一書共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個字,在內容上;理直氣壯固多,理不直氣壯也不少。中國人推理不合邏輯,受孟軻的影響應該不少。這部有影響的書,在圖書分類中,在北宋以前只是子書,宋仁宗後,才升段為經書,真是愈來愈走運了。走運雖然走運,但卻成了中國圖書分類胡來的一個樣板,中國人在思考上一塌糊塗,由此暴露無遺. ◇源遠流長的大功德 ■一月二十五日的《中央副刊》上,有一封俞大維口述的《給女作家陳荔荔的一封信》。其中說:「我因年老眼花,幸有長子揚和寄來帶有燈光的放大鏡,強能看書。我發現讀了幾十年的書,卻往往有許多地方未能看懂。真是可笑又可悲! 人愈老愈有奇想,年輕時看書看不懂,我認為腦筋有毛病。現在看書看不懂,我認為書有毛病。陳寅恪先生一九一二年第一次由歐洲回國,往見他父親(散原老人)的老友夏曾佑先生。曾佑先生對他說:『你是我老友之子。我很高興你懂得很多種文字,有很多書可看。我只能看中國書,但可惜都看完了,現已無書可看了。』寅恪告別出來,心想此老真是荒唐。中國書籍浩如煙海,哪能都看完了。寅恪七十歲左右,我又見到他。他說:『現在我老了,也與夏先生同感。中國書雖多,不過基本幾十種而已,其他不過翻來覆去,東抄西抄。』我很懊悔當時沒有問他到底是那幾十種書。」對俞大維這些話,你有何看法? □我覺得夏曾佑的感慨是很有見地的,難怪陳寅恪後來和他同感。他們兩位,都是博極古書的人,最後竟有這種高明的覺悟,是很可注意的。蘇雪林《文壇話九》中記聞一多,也有類似的情況。蘇雪林說:「別人鑽故紙堆,愈鑽愈著迷,終於陷溺其中不能自拔,便要主張中國文化是世界第一。聞一多早年時代何嘗沒有這種冬烘臭味?可是,現在的他卻是奇怪,竟與從前的自己走著完全相反的道路。三十三年五四前夕,聯大一部分學生舉行了一個歷史晚會,張奚若、吳晗、雷海宗均有演說。聞氏曾說:『剛才張先生說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五四是思想革命,正中下懷。中國這些舊東西我鑽了十幾年了,一個一個字都弄透了,愈弄就愈覺得「要不得」,現在我要和你們「裡應外合」地把它打倒。』他又在某一次對友人說: 人家見我終日讀書,『以為我是蠹蟲,卻不知我是殺蠹的芸香』,『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還恨那故紙堆,正因恨它,更不能不弄個明白。』」夏曾佑、陳寅恪、聞一多的覺悟,都是真正深知「中華文化」後的覺悟。陳寅恪說:「中國書雖多,不過基本幾十種而已,其他不過翻來覆去,東抄西抄。」俞大維「懊悔」當時沒問陳寅恪「到底是那幾十種書」。我想,我這套《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的問世,已代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由於我的精挑細選,我的確已「把中國的東西整理出一個定品」,我化朽腐為神奇,終於給中國人提供了一點披沙揀金的好處,「集」舊中國「天下之書為一書」,這真是源遠流長的大功德了!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下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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