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
|
已嫁守寡 這是人數最多的一派。一個女人死了丈夫,守寡固然也好,但是改嫁也未嘗不好。年紀輕輕的就開始守寡,總未免有點那個!明朝徐文長的那篇《貢氏傳》裡,描寫貢氏的守寡論,很有代表性: 貢氏某處人,嫁郡諸生某,某某地中名士。貢助之方成學,顧嬰疾且死,執貢手曰:「吾不能偕子以室矣!欲待子以穴,得乎?」貢泣曰:「幸而更舉案以從,妾之願也,即不諱,妾有把中握帚,為君除棺中埃耳!不待我以穴,將何為?」某遂瞑。貢則撫其所遺孤女以居,未幾,女亦死。 母憐之,則來相規慰曰:「一嬰要不能有,而欲子以終身,可乎?」貢則復位曰:「良人穀而不後,天也;若守節則人耳!」乃剪髮以誓。母數迎之,偶為一歸……閱四十乃死,蓋年六十矣〔注三〕必須要指出的是:中國的寡婦守寡的多,殉夫的少,這個原因大都是為了要養兒女(甚至遺腹子),或者養舅姑(公公婆婆)〔注四〕,基於這種養老育幼的緣故,故中國的寡婦殉夫數目,趕不上印度。 這一類觀念演變到極致,甚至太太在丈夫死前就要有一番決絕的表示;像房玄齡年輕時,有一度病得要死,他向太大說可以另找新歡,他的太太為了表示絕不變心,特地將自己一隻眼睛挖出來!後來房玄齡的病好了,可是太太卻變成一個獨眼龍。 再嫁困難 由於「處女膜主義」到「泛處女主義」的作祟,一個把「處女膜」給了男人的女人,再想憑無膜之身,博有膜之報,自然就難難難了。所以寡婦再嫁也好、離婚改嫁也罷,都得不到正常的待遇,得到的反倒是嘲笑與譏諷。像元朝李有《古杭雜記》中所挖苦的:「掛起招牌,一聲喝采,舊店新開。」宋人秦觀《淮海集》中「蔡氏夫人行狀」裡記蔡氏年十四適同郡環生,生故疾病,成禮十六日而卒,夫人雖幼,居喪事舅姑孝謹如成人。已而其舅又卒,為之斬衰、蔬食、誦佛經,無複更嫁意。於是其母與諸昆弟率親族數十人即環館,奪之,曰:「若十四而適人,十六日而夫死,為夫之喪三年,舅之喪又三年,若為人婦,亦至矣! 又不欲更嫁,無乃過乎?且環父子俱止嗣,若雖欲守志,將誰與居?」夫人悲哀,迫不得已,遂去環氏。一年而歸徐君……俄而〔徐〕君病且殆,夫人曰:「身踐二庭,女子之辱也!蚓又如此.生複何聊?吾其決矣!」因不食,潛使一媼市砒霜……徐君沒二日,而夫人亦卒矣……年三十九。 這個故事,把「身踐二庭,女子之辱也」一觀念完完全全顯示出來了。 上面五種「泛處女主義」的類型和流毒,有的已經消失了(如烈婦烈女的旌表、貞節牌坊的頒賜);有的已經減少了(如自動殉情、未嫁守貞);有的似乎還是遺風猶在(如守寡的重視、不守寡的歧視、離婚的不易、離婚後再嫁的困難、訂婚的約束力太大等等)。這些遺風,都是會被洋婆子暗笑的,也都是回光反照的精神國粹。這種國粹在我們這個禮義之邦的社會裡,還是經常要間歇性的發作起來。 例如十個月前,招商局海張輪失事,三副殉職了,他的太太卻服毒自殺。報上立刻冒出了舊道德的詞彙,說是「痛夫遇難,貞婦殉節」,接著就來了讀者投書,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八日的臺北《征信新聞》上,居然發佈了這樣的「讀者之聲」: 祁夫人貞烈足式·請建碑以宏社教頃讀十六日責報驚悉沉沒海張輪三副祁英遺嫡祁陳雲利女士因痛念亡夫,竟放棄三十余萬恤金不領,自殺殉夫,遺書三封充滿著愛亡夫、愛國家、愛社會孤兒的情意,表現了崇高的倫理道德,為婦女留下不朽典範,本人與祁君夫婦並無一面之識,但對祁陳雲利此種烈女節婦偉大的表現,致無上的敬佩,當此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政府表揚好人好事不遺餘力,為轉移社會風氣發揚國有倫理道德計,謹請貴報轉請社會人士及中華民俗改進會,洽請招商局將祁婦應領三十萬恤金,在高雄基隆兩港口公園內建一烈女節婦紀念碑,表揚祁婦忠貞亮節永垂不朽。 這就是我所謂的「精神國粹」的「間歇性發作」。因為祁太太的自殺,是基於她的感情和信念,她為這種感情和信念輕生,不管有無必要,對她個人總歸還是一種解脫方式。但是這時候出來幾個腐儒,認為「貞烈足式」、「不朽典範」、「忠貞亮節」,而要「建碑以宏社教」、「發揚固有倫理道德」、表揚「烈女節婦」,這就是胡鬧了!因為現代化「倫理道德」、「好人好事」的典範,已不是「自殺殉夫」時代的標準了,一個不肯「自殺殉夫」的女人,既不礙其「倫理道德」,也不傷其「好人好事」,換句話說,「倫理道德」與「好人好事」並不以「自殺殉夫」為要件,而一個現代化政府,正應當「轉移社會風氣」,要使它「人心不古」。 「人心不古」才能「世風日『上』」,才能沒有無謂的愚忠愚孝愚貞愚節,才能走向理智的愛國主義、合理的男女平權思想,以及人道而不野蠻的性觀念。只有那樣,我們的五千年禮義之邦才不會再有「桀犬吠堯」的現象、不會再有討姨大大的現象。 不會再有新時代的「阿毛」和新時代的「王三姑娘」!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