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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5.論「處女膜整形」

  打開報紙,常常可以看到兩種奇妙的廣告:一種是「警告逃妻」;一種就是「處女膜整形」。

  所謂「處女膜整形」,只是這一類廣告的通稱。它的表達法有多種,比如:

  一、處女膜整形(一九六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征信新聞》)

  二、處女童貞回復(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七日《中華日報》南部版)

  三、整形瘤菜花無痛複原形(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七日《中華日報》南部版)

  四、處女膜修補(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四日《自立晚報》)

  五、處女整形(一九六三年九月八日《民族晚報》)

  六、婦產整形手術(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五日《民族晚報》)

  七、陰道整形(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五日《民族晚報》)

  上面隨手所舉的這些,名目儘管有典雅派、通俗派、寫實派或印象派之分,可是實際上,所指的都是一回子事。

  這回子事,真可說是中國新聞史上的大事、國粹史上的大事,也是世界上古往今來(文明的國家也好、野蠻的部落也罷)

  絕無僅有的妙事。

  別看這回子事在報紙上只不過是個經常露面的小廣告,它所表示的意義,著加以分析和討論,足可激發對傳統陰影的新認識,並且對真現代化和假現代化的不同,有一個具體的瞭解。所以我不能鍺過這個好例子。但因為題目太大,牽涉的範圍大廣,這篇文章只能算是粗枝大葉的一個概論。

  在中國傳統的意識形態中,有一個重要的主義,它曾被人信奉遵行,卻未曾被人一語道破,這個主義,我把它定名為「處女膜主義」。

  論「處女膜主義」

  所謂「處女膜主義」,用抽象的字眼,就是「處女主義」。

  「處女」,照傳統說法,它的定義該是指沒跟男人性交過的女人。這個定義,除了對那穌的媽媽不適用外,按說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正的麻煩出在對「處女」的鑒定上面,傳統的鑒定辦法很簡單:只是看處女膜破不破、出血不出血,不破身不出血的,就被看做非處女。反之,就是「守禮謹嚴之處於也」!

  這種鑒定,在章太炎的老師俞樾的《右台仙館筆記》裡,曾描寫出一個範例:

  直隸永平府某縣,其地閨范極嚴。凡女子初嫁,母家必使偵探。成婚之次日,夫家鼓樂喧闐,賀客雜遝,則大喜;若是日闐然,則女家為之喪氣,女之留否,唯大家為政,不敢與爭矣!積習相傳如此,雖其意固善,然亦敝俗也。有王姓,嫁女于李氏。卻扇之夕,李以新婦貌陋嫌之。次日托言非處子,不舉樂,仍呼媒妁送歸母家。女幼失母,隨其嫂以居,嫂知小姑無他,乃問昨夜洞房事,則固未合歡也。嫂曰:「然則安知其不貞歟?」力言于翁,使翁訟於官。官命驗之,果守禮謹嚴之處子也!乃判李姓仍以鼓樂迎歸〔注一〕。

  這個例子的妙處在男家「托言非處子」而要退婚,女家卻請出縣太爺來叫人鑒定,鑒定結果,「果守禮謹嚴之處子也!」(參看〔注五〕)

  又如清朝吳薌幹(廠字旁)《客窗閒話》裡記明武宗搞李風姐,李鳳姐「任帝闔戶解襦狎之,落紅殷褥,實處子也!帝大悅。」蒲松齡《林四娘記》中也記林四娘自謂:「妾年二十,猶處子也!」結果「狎褻既竟,流丹浹席」!

  由此可見,「處女」與「非處女」之分,端在一「膜」耳!一「膜」之存否,端在「落紅」、「流丹」耳!這種看法本是毫無生理常識的皮「膜」之見,因為用處女膜來做貞節的證明(anevidence of virginity),是大有問題的。處女膜的存在或不存在。

  大小與厚薄,根本是因人而異的。跌跤、碰傷、意外、手淫等等緣故,就可以使某些女人的處女膜破裂;在另一方面,生理上的因人而異,甚至在妓女身上還有處女膜!(見英國Haveiock Ellis「psvcholoiiy of Sex」中「The Nature of the Sexual lmpulse」一節。中國醫典上所謂的「五不女」——螺、紋、鼓、角、脈,其中就包括了「石女」或「實女」,當然屬於處女膜的變異。)

  但是,我們缺乏生理知識的老祖宗,卻一味從「處女膜」上來鑒定「處女」和「非處女」,結果使許許多多女人含冤莫白!

  清人采蘅子在《蟲鳴漫錄》中有兩個故事:

  一、某家女,偶與鄰少聚語,族伯遇之。數日後過伯家,伯憶前事,訓以男女有別,應自避嫌。女聞而默然。

  次日,偕伯母晨妝對鏡,故插酒疵令(處女膜)破,滴血水中凝如珠,佯詫曰:「血入水不散,何也?」伯母曰:「汝(處)

  女身,應如是。」女頷之。蓋以釋前疑耳。亦智矣哉!(卷一)

  二、有十二三幼女,服破襠褲,偶騎鋤柄,顛簸為戲。

  少頃即去。一老翁見鋤柄,有鮮血縷縷,知為「落紅」,檢而藏之,未以告人。數年後,女嫁婿,(婿)疑不貞。翁出柄示之,乃釋然——蓋血著物日久必變,唯「元紅」終不改色。(卷二)

  這兩個故事不論真假,都可以反襯出中國人對處女膜看法的重點。在這種看法的要求下,許許多多的悲劇與冤屈,便一件一件的形成了!

  一個有趣的例子一定該表彰一下:一二0四年的秋天,成吉思可汗(成吉思可汗)正在打天下的時候,一個父親帶了女兒忽蘭小姐投奔他,但在半途中就被亂軍擋住。當時碰到成吉思汗的部下納牙阿,納牙阿怕忽蘭小姐被亂軍強暴,所以勸他們父女不要前進,避了三天三夜。可是最後見到成吉思汗的時候,這位蒙古軍隊的頭子開始多疑了!他疑心部下納牙阿可能先占了這女孩子的便宜。正在納牙阿有口難辯的時候,忽蘭小姐開口了,那段對話極妙,姚叢吾、劄奇斯欽兩先生新譯的(蒙古秘史)翻譯如下:

  忽蘭說:「……現在且不必問納牙阿;若可汗恩典呀,莫如向天命父母所生的肉體查問便了。」(李敖按:Arthur Waley在Notes on the Yuanch'ao Pi-shih中考訂忽蘭可敦的原意是向她的「皮膚」查問,而所指即是處女膜。)

  納牙阿也說:「我只一心侍奉主人。凡是遇見外邦的美女子、美夫人和後腿健壯的好駿馬,就獻給我自己的可汗。除此以外,有別的心腸呀,將我處死!」

  成吉思可汗說:「忽蘭可敦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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