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 | 上頁 下頁
十一


  現在許多公共場合中所表現出來的熱烈擁護中國文化的情緒,是在強烈的反映出一種日在蓬勃的民族意識。

  我們看明瞭一個人在不得意時的自尊膨脹——高層的自我認定(exaltedidentifications)——再看許多民族意識的發展,多半都是在困苦災難的時期。猶太民族在逐出埃及後的「選民」意識,我們在備受強敵侵略後之強調「黃帝的子孫」——我們就可以明瞭民族意識所包涵的強烈的情緒成分,一種苦悶和憂慮的情緒成分。一個人在苦悶的時候,有許多怨恨惱怒的心情,無處直接發洩,一定要找一個代替的目標。所以凡是民族意識的興起,一定有它當時的實在的或假想的敵人,因之民族意識的形成主要是反應性(responsive)的,本體多半是敵對性(poiemic)的,態度往往是挑戰性(challenging)的,它雖然在表面上充滿了理智性的論辯,實體上完全是一種情緒性的產物,所發揮的更主要的是情緒性的作用。

  但是過分的民族意識,也可能有不少的害處。因為:

  過分的情緒衝動,可能要損傷了清醒的理智,一種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可使人們失掉了客觀的評斷:為了強調自己的長處,因而看不見甚或不承認自己的短處;因為發現了人家的短處,遂即忽略了甚至於不承認敵人的長處;這就是我們當年義和團的悲劇之內來。

  徐先生這種看法極為正確,他自己能免於用「情緒因素」來看中西文化問題自無疑問。美中不足的是,徐先生的「文化觀念」中卻又摻著一種「世界博物館館長」的好夢!此種好夢之混淆視聽比強烈的民族意識還要大。

  所謂「世界博物館館長」的好夢,就是想拿萬花筒式的方法,維持各地文化傳統於不墜。尤其那些只在」科學和工藝上落後的民族」,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的改頭換面,因為「世界博物館館長」正需要你們千奇百怪的老套、五花八門的造形!

  我們試看這位「館長」的意見,他說:

  最近幾年中,我們又從另外一方面,聽到一種對於文化發展方向的敬告。這個警告,是來自正在發展的人性學(HumanEtbology)。這些學者,認為人類文化之生成和發展,全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幻想和不同的適應。如若每個人的幻想和適應全是一樣的,那麼美術就要毀滅,科學就要死亡,而人類就要和低級動物相去不遠。所以一個科學的社會,一定要設法維持各種行為和反應中最高度的差異性(當然,也不可以達到一個接近混亂和不穩「的程度)。因為有了多原性(heterogeneity),才有進步可言。而單純的同原性(homogeneity),對於人類的危險不亞於原子性的戰爭。而現代社會中文化同原化的傾向——世界性的廣播和電視,一版印行幾千萬份的雜誌和畫報——其程度是異常可怕的。所以怎樣抵制文化的同原化,怎樣保存人類文化的差異,正是目前人類的一個生死關頭的重要問題。有人主張儘量創設多數的文化焦點,儘量維持原有的許多文化傳統;譬如對於若干老的大學,我們儘量保持它們的作風,以維持人類在觀念和行動上的差異。(《文化的論辯》)

  這真是比於不倫!徐先生好像不知道在一個文化與外來文化接觸時,常會產生「適應不良」(maladjustment)的情形。現在,我們的問題不是「保持差異」,而是怎樣解決「適應不良」的問題。我們現在是否應該為了「保持差異」而不去解決「適應不良」的問題呢?

  徐道鄰為傳統派做嫁衣裳

  徐先生的基本觀念在「抵制文化的同原化」,認為同原化「對於人類的危險不亞於原子性的戰爭」。這種「遠見」我不好說它是侈論,但至少是一種杞憂。尤其對所謂「科學和工藝上落後的民族」而言,更是不切實際的論調。如果一個民族只在「科學與工藝上落後」,如果真有只在「科學與工藝上落後的民族」,那麼這民族唯一該做的事,乃是儘量「傾向」那些現代化強國的「文化焦點」,在富強競爭中不被遠遠甩在後面,這才是這民族「生死關頭的重要問題」!

  對一個窮光蛋來說,爭氣的辦法是闊起來,跟那些大肚皮的富翁鬥鬥富。而不是只披一件「科學與工藝」的外衣,擠在金穀園裡去點綴、去陪襯、去維持「高度的差異性」!

  我們不需要用我們的「文化傳統」去點綴世界博物館,這不是我們窮借大的目標。我們的目標是建設第一流的現代化強國。徐先失援引幾個洋學者來勸阻人們不要爭奇鬥富,這是我們不敢領教的高論。所以對徐先生,我要指摘他,防止他用平和的詞句所走私進來的毒害。

  徐先生最不可饒恕的,是他在不知不覺間(我不敢說是有意的)為傳統派做了嫁衣裳。

  傳統派的主力根本是一群毫無新頭腦的土「學人」,他們根本不瞭解西方文化,更不瞭解西方現代的新學問。徐先生比起這些人士當然高明。但他那點高明,卻又正巧用在為傳統派張目的工作上。徐先生的戰術是抬出西洋「許多有地位的人類學者」來做盾牌,以便在必要時可用「不敢當」來脫身。

  在洋書後面做好防禦工事後,他便開始用「近年來…『西洋學者」的看法,向傳統派助戰。我們看他從旁而來的「仗義執中國的國有文化,在科學和工藝兩方面,是遠比西洋人落後的。所以它的被西洋人唾棄,本無足怪。幸虧近年來若干事實的發生,使人民明顯的認出來,科學和工藝是一回事,文化又是一回事。

  這是很曖昧的論調了!他又說:

  中國過去曾經多次同化過征服它統治它的異族,也曾多次圓滿的吸收了消化了外來的文化。中國的文化,是證明過它的雄厚的力量的。今天,在科學的發展到了不可一世的日子,科學的潮流席捲了全世界的時候,許多中國人還在那裡欣賞他們國有的文化,不輕易的把科學和工藝,看成人類的一切,這一股子的傻勁,也許正是中國文化的力量之一種表現吧。(以上皆引自《轉變中的文化觀念》

  徐先生似乎不知道過去的事永遠過去了!過去中國之所以「曾經多次同化過征服它統治它的異族」.是因為那些異族的文化潛力較差。現在,我們所碰到的西方文化可不同了。

  時移世變,古老而帶靜態的農業文化形態,根本不適應這一新的西方文化之衝擊所引起的新變動。如果中國舊文化繼續能有實效,何以中國會發生這樣廣泛而又基本的變亂?何以許多人還得靠美援過日子?

  至於徐先生文中提到的「許多中國人」,當然不是泛泛之輩,他們在徐先生的標準中,乃是「有高度成就的思想家」:

  在最近幾年來,許多有高度成就的思想家,都是在對於中國國有文化的探討,重新加以致力。他們之對於中國文化的宣揚,和四幹年前東西文化論辯時期之國故論者的立場,大不相同。那時候的中國本位文化論者,對於西洋文化,多半還沒有足夠深刻的瞭解……而今日的情形,則和當時大不相同。今天討論文化問題的先生們……他們對於西洋文化,都具有高度的認識。

  他所用的「高度」和「成就」是些什麼?以什麼為指涉點(point of reference)?簡直令人莫測高深!對學問思想的評價和說應酬話,總須有個分際吧!況且,在連用「高度」榆揚之後,他又提醒「宣揚中國固有文化的先生們」,還有一種「活的中國文化」也是可以宣揚的:

  許多在宣揚中國固有文化的先生們.對於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似乎還沒有予以適當的注意和研究,那就是實際生活在每一個中國人裡面的「活的中國文化」。

  所謂「活的中國文化」,徐先生「特別舉出三種現象」,其中「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第一個現象」,此現象是:

  中國有很多不讀書不識字的人,在行為生活上,卻能有非常高度的道德表現。

  而此「非常高度的道德表現」,貞節牌坊式的國粹居然也被他列入了,這真教人吃驚了:

  至於目不識丁的匹婦弱女,以「節婦」或「烈女」,蓋「牌坊」,作「列傳」,名垂不朽者,更是西洋文化裡從來沒有的事情。(以上皆引自《行動中的中國文化》)

  這種最野蠻的民族也玩不出來的可恥把戲,這種以男性為中心的出於最片面的貞操觀念的表現,居然還被徐先生列為「非常高度的道德表現」,那我真不知道什麼才是「中國人的恥辱。

  東方人的恥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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