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 | 上頁 下頁


  「夷狄」早就進入中國了。時至今日,連最販賣「歷史精神文化」的人士在內,哪個人不在物質上崇洋媚外?哪個人在精神上真真相信東方的精神文明?封疆大吏們穿了三百六十四天半的西裝,只在每年祭孔的時候,穿起長袍馬褂來亮亮相,這正代表我們的可憐——和「『穿』孝」一樣,這可叫做「『穿』固有文化」。對固有文化,大家只想「穿」它,對它並沒有很真誠的(in all sincerity)眷戀;固有文化的本身也無法使我們有深深的體感(feel)。大家只是為了情面、為了隨和、為了不招忌、為了「學而時習之」的順口,只好一齊串假戲、一齊重采黃花來做錦囊兒!

  如果我們肯睜開眼睛,看看我們的「平均公民」——用「大量觀察」(mass-observation)的法子看看他們:年輕一輩的明星狂和爵士樂,中年一輩的獎券迷和轎車夢,年老一輩的麻將風和強力睾丸片……哪裡還有一絲一毫經典中的真精神?

  舊經典絕不配解決今天的社會問題,提倡經典救世就等於提倡串假戲,提倡把已經多邊的自我(many-sidedself)攪得更多邊。並且,事實上,鼓吹固有文化的人只是耍筆墨遊戲而已,他們的為人作文與日常生活一點也不像安貧守素叔度汪汪的「儒」,他們只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販子罷了!並且狗肉也只是當作羊肉賣給別人吃,他們自己是不吃的——他們吃「美援」。

  我們被經典害了兩千年了,「空洞」、「浮誇」是我們民族的特徵,也是我們民族的死症。這種特徵與死症表現在市井小民身上,是可以饒恕的;表現在好說大話的官兒身上,也是不必見怪的;可是若表現在新時代的知識份子身上,我們就不能不歎氣了!這些知識份子的最大心願是把固有文化往新世界的頭上套,又拿儒家經典往固有文化頭上套,他們的失敗是必然的。

  儒家經典本是些空泛的大道理,除了《論語》、《孟子》和《禮記》的一部分外,其他只不過是一些治古史用的獺祭材料。

  《論語》只不過是一萬一千七百零五個字的空疏東西,而古代宰相竟想用半部論語治天下,這未免把「治天下」看得大容易了。即使加上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個字的《孟子》、九萬九千零一十個字的《禮記》,一共還不到十五萬言。想憑這點兩千年前的「精華」來包羅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萬象,用來應付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種種繁複困難的新問題,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我們總相信有個包醫百病的萬靈丹,總喜歡有個「簡單的確定」(simple certainty),用來「放之四海而皆準,俟諸百世而不惑」。老實說吧,凡是有著這種「萬古綱常」頭腦的人,絕不配談如何使中國走向現代化!

  我們不肯睜開眼睛看看,看看人家在辛辛苦苦夜以繼日的做什麼?人家已經邁向理智的愛國主義(patriotism of reflection)了,我們卻還在「事君以忠」觀念上兜圈子;人家已經對社會人類學(social anthropology)都不滿意了,我們卻還在「天理」、「氣運」、「太極圖」上翻觔頭;人家論自由與權利的大書已經出了幾百本了,我們卻還高談大學中的「絜矩之道」!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我們兩千年來做了些什麼?我們喊了兩千年「選賢與能」了,可是我們沒有研究出來一種合理的投票法;我們喊了兩千年「幼有所長」了,可是我們沒有一所像樣的育幼院;我們喊了兩千年「不必藏於己」了,可是我們屯積居奇的好商比誰都多;我們祭了兩千年的孔子,可是孔子的後人卻變成了問題兒童與考試專家。這些數不盡的冰冷事實難道還不能使我們醒醒嗎?難道我們還要喊口號過日子嗎?

  固有文化本身不但成事不足,並且敗事有餘。傳統派認為西方文明不能完全行於中國,並且視為「逾淮之枳」,轉而大罵西化派。殊不知橘之所以變成枳,正是固有文化搗的鬼!

  ……(略一一一編者)

  民國二十八年,錢穆寫《國史大綱》引論,他說:「未有民族文化已衰息斷絕,而其國家之生命猶得長存者。」可是隔了兩年,這位新時代的朱子把他所說的話全忘了,他寫《中國文化史導論》,卻說若不解決「吸收融合西方文化而使中國傳統文化更光大與更充實」這一問題,那麼「中國國家民族雖得存在,而中國傳統文化則仍將失其存在」。(頁一六二)

  兩年前,他說民族文化不存在國家就完蛋了;兩年後,他說民族文化不存在國家還可以不完蛋。民族文化與國家興亡在錢穆手裡竟變成了這麼好笑的一對寶,一會兒生死攸關,一會兒並不相下。這種推理,怎麼能教我們適從呢?錢穆為了強調民族文化的重要,竟不惜拿「國家之生命」來開玩笑、來嚇人,這種作風,氣是滿壯的,可惜理不太直。夫子這樣亂變,「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夫子聖者欽?何其多『變』也!」

  但錢穆是愛進步的人,我們細讀他的書,自當以後出的著作為憑,我們寧願相信他告訴我們的傳統文化不存在並不會使我們國家民族不存在,這實在是一個極端重要的前提。有了這個前提,當我們遇到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如何選擇了!

  我們的難弟——「近東病夫」是個好例子。土耳其盛衰的歷史跟我們太像了。他們的祖宗也有過類似漢唐的雄風;他們簽的喪權辱國的條約在量上雖不如我們,可是在質上卻更精采!但是凱未爾當政以後,他不惜拋棄「固有文化」來大力西化:固有的國教不要了、固有的法典不要了、固有的服裝不要了、固有的曆法不要了,固有的姨太太也不要了。他們太笨了,不會耍「『土』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花槍來陶醉,也不知道融合「土」西文化以創造新文化,更不知道什麼「超越前進」。

  他們只知道,以他們當時那副德行,除了死心塌地學洋鬼子外,其他一切都是不實際的。他們何嘗願意一古腦兒拋棄固有文化?他們何嘗不知道固有文化中有許多「寶貝」?他們何嘗不願以「創造」代替「學習」?但是他們為什麼忍痛不彈這些空調?為什麼沒有耐心去研究「穆罕默德與世界文化新生?」

  話說破了,無非為了「使土耳其現代化」一個大目標而已。在這唯一的大目標之下,他們不但知道愛國,並且知道「愛國必以其道」!他們知道要想使自己國家現代化,最快的辦法莫過於乾脆向那些現代化國家來學,直接的學、亦步亦趨的學、維妙維肖的學。他們不推諉什麼「國情」不同,他們有勇氣,不同也要學同!他們沒有工夫去挖掘固有文化的「精華,列強足夠他們學了,足可以使他們變成現代化而有餘了。他們沒有工夫去挑西方強國的眼,找這個強國身上的瘡疤和臭蟲。他們知道自己是個叫化了,即使捧著金碗,可是碗裡是空的,得向人家討飯吃。在討飯過程中,他們只是專心致志的找碗飯,並不「一心以穆罕默德將至」,也不因為人家瓷碗中有只大蒼蠅就大叫:「飯酸了!飯臭了!西方文化沒落了!」當然啦,這些人是魯莽滅裂的、非聖無法的,他們竟用並州的快剪,一剪剪掉傳統的臍帶。但是,朋友們,這又算得什麼呢?土耳其已經是現代化的進步國家。這個偉大的收穫,難道還不能彌補他們「感情」上的「損失」嗎?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文星》第五十二期一九六二年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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