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 | 上頁 下頁


  總之,在取捨方面,要有一個「標準」。談到「標準」,張君勵的勁兒就來了,他撚著鬍子,興高采烈的提議道:

  應將西洋文化在物質上精神上應採取者,一一列舉出來;中國文化上應保存者,亦一一列舉出來。(《歐洲文化之危機及中國新文化之趨向》,《東方雜誌》十九卷三號)

  這種開清單的法子看來實在誘人!可惜他們只會做裁縫,不曾瞭解文化移植的本質,他們的通病在對文化本是「完全的整體(integral whole)」上面沒有真正的理解,他們總想擇肥而噬、總想任意剪裁、總想只要好的不要壞的、總想「接受科學知識和工藝技術」,而不「動搖他們基本的價值系統(基本觀念)」

  (這是徐道鄰《轉變中的文化觀念》一文中參考三種洋書而求到的結論)。

  不客氣的說,他們對西洋文化,統統打著一個「買櫝還珠」

  的算盤,他們不知道這種好夢是根本做不成的。在文化移植上,要櫝就得要珠,不願要珠也休想要櫝,櫝中沒珠也不成其為櫝,要要就得全要,不要也得全要,因為全世界的「時間空間」有「特殊性」了,在南宋時,我們老大帝國可以行「銅不下海」的禁令,可以跟洋鬼子老死不相往來;到了清初,閉關政策就吃力多了;到了現在,除了死心塌地的買櫝買珠外,別無他法了,人家長進的民族是不允許我們「還君明珠雙淚垂」的!

  我們面對西方現代文化,就好像面對一個美人,你若想佔有她,她的優點和「缺點」就得一塊兒佔有,這個美人是任性的、不可塑的,她根本不理你這一套農村文化的「忠告」,她即使有「缺點」,即使想在人老珠黃時有所改正,也絕不會用你這一套發了黴的東西。可是有些死命追她的人卻不要臉,他們硬說這美人當前就要改正「缺點」,而改正之道,則非東方文明不為功,他們說:

  「吾國固有之文明,正足以救西洋文明之弊,濟西洋文明之窮。」——這是民國五年倫父的「初版」。(《東方雜誌》十三卷十號)

  「中國自古相傳之精神傳統……均為現代西方所迫切需要。」一一這是民國五十年顧詡群的「再版」。(香港《人生》二六八期)

  這些妄自尊大的厚顏、不明事理的拼合、荒乎其唐的搭配、冒冒失失的輸將,「正足以」證明他們實在「迫切需要」一點涼水來澆澆。

  我的「涼水」很簡單,我只勸他們少做「捨身救美」的大夢,少獻「野人之芹」丟人,還是回過頭來瞭解一下文化移植的本質一一Civiiization is syphilization.我們一方面想要人家的胡瓜、洋蔥、番茄、鐘錶、眼鏡、席夢思、預備軍官制度;我們另一方面就得忍受梅毒、狐臭、酒吧、車禍、離婚、太保、(不知害臊的)大腿舞和搖滾而來的瘋狂。

  也許西化的結果會帶來不可避免的「流弊」,可是我們總該認清我們的「大目標」是什麼,為了怕肚痛,難道就不養孩子嗎?為了怕噎著,難道就不吃飯嗎?我們的「大目標」是建設現代化的強國,在這個「大目標」下,我們該有「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的決絕與胸襟。「大目標」是安慰我們補償我們最好的代價。在這個百年大計中如果真有「損失」,也是值得一干的。

  今天最可惡的,莫過於保守者背後的「歷史主義」(historism),他們不相信西方玩意是批發的,但卻相信有些「人」

  有資格來選購,所謂「統治文化」雲者,此之謂也!但白說吧,億萬中國人中,誰也沒有資格來訂這個取捨「標準」,任何聰明才智之士都不配「制禮作樂」來「規範」這個聰明才智的民族,死去的黃帝周公固然不配,今天的內政部也不配,唯一配做的只是我們小百姓在西方文明猛撲下的自動吸收。而在這自動吸收的過程中,我們固有文化中的「無價之寶」和「國粹」是絕不會「淪亡」的。小姐們的旗袍不就是一個例子嗎?這是中西合壁最成功的表演:三圍的注重、衣料的紡織、開權的上移直到「蘇茜黃的世界」,哪一點不代表F.S.C.Northrop所希冀的The Meeting of East and West?哪一點不象徵「國粹」的「發揚光大」?我們固有文化中如果真有真金,它一定不怕火煉的,何況還有那麼多的惰性和老不死來衛護它呢?我們青年人大可不必擔心「沒有了中國」、大可不必怕充分的現代化。我們儘量學,「惰性」、「老不死」和「國粹」早就在背後打了七折八扣了,所以我們很容易流於「僅得其中」的結果,所以我們更有「取法乎上」的必要,以「充分」為目標的必要。

  西方的真東西新東西還沒登上咱們的門來呢,咱們就先怕了;只是過去那點老掉牙的西方文化的皮毛,咱們就招架不住了,就想先吸收人家的長處,保存固有的精華了,就想來一次大折衷了,來一次超越前進的大創造了。西方文化的長處若這樣容易就被我們吸收,被我們取巧,被我們「迎頭趕上」、「後來居上」,被我們套上固有文化的緩繩,那麼我們早在五十年前就領導世界一齊來哼「大道之行」了,又何必等今天呢?

  魏晉時代大家拒了一陣佛,可是佛教擠進來了;明清時代大家拒了一陣那,可是那教鑽進來了。狂瀾倒下來,憑直覺。

  憑感情,當然要挽,可是挽了三百多年了,我們失敗了多少次?

  讓步了多少次?我們挽的成績在哪裡?最後防線又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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