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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孫中山寫悔過書

  孫中山在使館被禁後次年,他在《倫敦被難記》中回憶:

  馬凱尼君臨去時,即闔予室之門,並下鍵焉;自是予遂幽禁矣。未幾,聞門外有匠人施斧鑿之聲,則于原鍵外更增一鍵也。且特遣中西人各一監守門外,有時或於二監者之外更添一人。當最初之二十四小時內,其中國監守二人,時或入室與予相語。其於被禁之原因,雖無一語宣洩,予亦不之問。然曾告予以頃者相見之老人即馬大爺,予審為馬凱尼也。大爺者官場通俗之尊稱,猶當時駐英公使龔某之稱龔大人也。使臣與外人酬酢不用真名,遂使外國人稱之曰大人。時不知英政府公牘上之往還,亦稱龔大人否耳。中國官場及外交禮節,往往有以一字之微,而易尊重為侮慢者。西人之于中國文學風俗未經彈心研究者,實難明瞭。故彼外交官輒喜于晉接之間,以言語文字愚弄外國人,偶或占勝,即洋洋然自得曰:「洋鬼子被屈于我矣。」其可笑一至於此。

  予被禁後數小時,忽有一監守者入,謂率馬凱尼君之命,搜檢予身,因探取予鑰匙、鉛筆、小刀等物;然幸予另有一衣袋,中藏鈔票數紙,未被檢取,故彼所挈以去者,僅無重大關係之檔數紙而已。監守者複詢予需何飲食,予僅令取牛乳少許而已。

  他又說:

  被禁之第四日晨,有一自稱唐先生者來視予,彼蓋誘予入使館之人也。唐先生就座,做然曰:「前日之強君至此,乃公事公辦,義不容辭,今日之來,則所以盡一己之私情。我意君不如直認為孫文,諱亦無益。(李敖按:前引《倫敦被難記》,孫中山已向「一鬚髮俱白之老人』、承認自己是孫文,「唐先生」又何能再出此言?)蓋此間均已定奪一切,且君在中國卓有聲望,皇上及總理衙門均稔知汝之為人,君姓名已震鑠環球,即死亦可以無憾。總之,君在此間實生死所關,君知之乎?」

  予曰:「不然,此間為英國轄境,非中國之屬地,公等將何以處餘?按諸國際交犯之例,公等必先將拘予之事聞子英政府,予意英政府必不能任公等隨意處置也。」

  唐答曰:「吾擠不願更與英政府為正式之授受,今已事事停妥,輪舟亦已雇定,屆時當箝君口,束君肢體,畀赴舟上,而置於嚴密之所。及輪抵香港,當有中國炮艦泊於港口之外,即以君移交彼艦,載往廣州,聽官吏鞠審,並明正典刑。」

  予曰:「公等此舉,未免草率過甚。蓋予在舟中,或得乘機與在舟英人通消息也。」唐微笑曰:「否否,君雖萬能,亦難出此。蓋君登舟之後,即有人嚴密監視,與在此無異。苟有可與外人通消息之處,吾等必先事杜絕,絕不便君有絲毫間隙可乘也。」予又曰:「舟中員司未必與使館沆瀣一氣,其中安知無矜憫我而為我援應者?」

  唐曰:「愚哉君也。是輪船公司乃馬凱尼君所深識者,該公司人員自當遵馬君之命而行,絕不為吾輩梗。」

  唐又續曰:「是輪船者,屬於格來公司(Glean),本星期內未必啟程(按:唐某與予談話之日為十月十四日即星期三),蓋公使為經濟起見,不欲專雇是船,因令其先載貨物,而行旅之費,則由使館全認。這次星期,裝載貨物既竟,君亦須附載以行矣。」

  予謂:「此等計畫,欲見諸實行亦良難。」

  唐曰:「此著如不果行,則予僑亦不妨戮汝於此.借免周折。蓋此間即中國,凡使館中所為之事,絕非他人所能干涉者也。」

  唐言已,又侃侃然舉高麗某志士事為我勸慰,並資啟迪。蓋某志士自高麗出奔至本,被其同國人誘赴上海,戕斃于英租界內,由華人將志士遺骸運往高麗,高麗政府戮屍示懲,而其找斃志士之凶徒,則獲重賞並擢高位焉。

  唐口述時,手舞足蹈,意興甚豪。蓋彼以為此次捕予有功,將來中國政府亦必加以重賞,賜以高位也。

  予問曰:「予殊不解公等何殘忍若是。」

  唐曰:「皇上有命,凡能生致汝或取汝死命者,皇上均當加以不次之賞。」

  予又進逼曰:「君須知高麗志士之案,即中日開釁之一國。今公等致予於此,或招起極大之交涉,未可知也。

  將來英政府對於使館中人,不免要求中國政府全數懲治。

  況君為粵人,吾黨之在粵省者甚多,他日必出而為予復仇,豈第君之一身可慮,甚或累及君之家族,其時君將追悔莫及矣。」

  唐某聞子言,不覺色變,頓易其豪悍之口吻曰:「凡我所為,皆公使之命,我此來不過為彼此私情計,俾君知前途之危險耳。」

  是夜十二,久鐘時,唐又至吾室,與我談話。

  予曰:「君如真為我友,則將何以援我?」

  唐答曰:「此即我之所以來也,我當竭盡吾力,希望脫君於厄。吾今方令匠人密制二鑰,一可啟此室之門.一可啟使館之前門,我之所以如此者,因掌鑰者系公使之親隨,絕不肯授我以鑰也。」

  餘問以出險當在何時?唐答稱:「必須俟諸次日即星期五(按:此時己在禮拜三夜十二點鐘以後,己為星期四,故所謂次日即星期五)。星期五清晨二點鐘時,我或能乘隙而來,援君出此羅網,未可知也。」

  當唐辭出時,又告我星期五清晨必來相援,汝可預備云云。然唐去後,予仍取片紙,書數語,俟星期四(即十月十五日)上午授于英僕,乞其密交康得黎先生。及下午,唐又來雲:「此紙已由英僕逞呈使館,馬凱尼君見之,即向我大肆垢詈,謂不應以使館密謀告汝。是在吾雖有援救之心,而汝此舉實足破壞吾計畫,未免自誤。」

  子乃問以尚有一線生機否?唐曰:「生機尚未盡絕,但君以後必須依我命而行,切勿再誤。」

  唐乃勸我致書公使,求其相宵。吾從之,唐立命西僕柯爾取紙筆墨水至,吾請換中國文具,因上書公使應用漢文,未便做西字也。

  唐曰:「否。英文甚好,因此間大權均操子馬凱尼之手,公使不過坐擁虛名而已。君之此書,宜弄馬凱尼也。」

  予問書中宜如何寫法?唐曰:「君必須極力表白,謂身系良民,並非亂黨,只以華官誣陷至被嫌疑,因親到使館,意在籲求昭雪云云。」

  予即在唐某之前,照其授意書成一長函,擱疊既畢,照例應子紙背標明受書人之姓名,唐乃為予讀馬凱尼姓名之拼法曰:「Sir Halliday Marcartney」。益此時予但知其姓氏之音為馬凱尼,而猶未知其拼法。既而吾授信子唐,唐懷之而去,此後遂不再見此人之面矣。

  吾此舉實墮入唐某之好計,可謂愚極。玉書中有親至使館籲求昭雪等語,豈非授以口實,謂吾之至使館,乃出於自願,而非由誘劫那?雖然,人當陷入深淵之時,苟有毫髮可以憑藉者,即不惜攀援以登,初不迫從容審擇,更何能辨其為好偽那?

  唐曾告我,凡我所書各函,均由僕人出首子使館,並未達于諸友。此時吾自思希望已絕,唯有坐以待斃耳。

  孫中山筆下「自稱唐先生者」就是鄧廷鏗,他是當時的翻譯。

  鄧廷鏗出現,目的是在騙取孫中山「求其相宥」的悔過書,孫中山自承被騙「可謂愚極」,但是「人當陷入深淵之時,苟有毫髮可以憑藉者,即不借攀援以登」。他自感無法,只好「吾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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