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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孫中山向清吏下跪求饒

  十一月七日,國民黨《中央日報》上有消息如下:

  紀念國父逝世五十九周年

  中視制播《倫敦蒙難記》

  根據國父親撰《倫敦被難記》、《党支會藏》,胡漢民編《總理全集》與《中國古代名人列傳》等書編劇而成的《國父倫敦蒙難記》,十一日下午四時將在中視頻道播出,這是一出國語電視劇。

  《國父倫敦蒙難記》的歷史背景是國父在前往英國,準備組織華僑,擴大革命力量時,腐敗專橫的清廷竟以詭計將國父誘入「中國公使館」,幸虧國父大仁大勇的精神和機智應變的能力,以及國父英籍老師康得黎的全力協助,才脫離虎口。

  當時,由於輿論的報導和介紹,使全世界不但公認國父是中國革命領袖,同時也促使國父在大英博物館完成了三民主義的理論基礎。《國父倫敦蒙難記》即完全依據史實演出國父倫敦蒙難十二天的經過,藉以向逝世五十九周年的國父,表達敬意。

  中視當家小生崔浩然在演出國父時,內心嚴肅而莊重,生怕無法將一代偉人的凜然正氣表現出來,而老牌演員李影的「康得黎」角色,將康與國父間的師生之情,發揮得淋漓盡致。

  為了看看國民黨最近在宣傳上「新猷」些什麼,我在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居然浪費了一點時間,一邊做工,一邊斷斷續續看了這出電視劇。一看之下會失望,早在意中;但是邊看邊罵,卻也稍嫌意外,邊看邊罵了國民黨這種lousy宣傳以後,我真忍不住要再寫上一筆。

  孫中山如是說

  國民黨筆下的倫敦蒙難事件,其實真相是很「羅生門」的。

  換句話說,真相是有不同的說法的,並且有的說法還是矛盾的。

  對立的,包括孫中山自己的說法在內。我們先看孫中山自己的說法。《倫敦被難記》(《倫敦被難記》原文系英文,名為「Kidnapped in london」,由甘作霖中譯,中華民國元年五月初版,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以後各處所翻印均本此)中說法如下:

  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月一日,予始抵倫敦,投宿于斯屈朗(Strand,倫敦路名)之赫青旅館〔注一〕。翌日即至波德蘭(Portland Place,倫敦區名)覃文省街(Devonshire Street)

  四十六號康得黎〔注二〕君之寓所相訪。康君夫婦招待甚殷,並為予覓相近之舍館曰葛蘭旅店(Gray's inn),使徙止焉〔注三〕。予自是即暫居,每日獨處無聊,輒往倫敦博物院遊覽,或訪各處之遺跡,觀其車馬之盛、貿易之繁,而來往道途,絕不如東方之喧嘩紛擾。且員警敏活,人民和易,在在均足使人怦怦嚮往也。子無日不適訪康得黎君,每至必取其藏書,讀而消遣。一日,予飯於其家,康得黎君戲謂中國使館與伊家為鄰,蓋過訪之,因相視而笑。康得黎夫人戒曰:「子母然,彼公使館中人睹子之面,行當出而相捕,解送回國耳。」予聞夫人言,益相與大笑,初不料後日竟成實事也。一夕,孟生醫學博士(Dr.Manson)〔注四〕邀餘往餐,孟生君亦子香港舊識,曾授予醫學者。君亦笑謂予曰:「慎勿行中國使館,致墮陷阱。」予以是於中國使館之可畏,及其相距之不遠,歷經良友之告誡,非全無措意者。

  然予至倫敦,為日猶淺,途徑未熟,彼良友之告誡,于予初無所濟也。

  是年十月十一日,適值星期,予於上午十點半鐘時,自葛蘭旅店(葛蘭旅店在倫敦霍爾龐Holborn之葛蘭旅店街。霍爾龐區名)赴覃文省街,意欲隨康得黎君等赴禮拜堂祈禱。正躑躅間,一華人悄然自後至,操英語問予曰:「君為日本人歟?抑中國人歟?」予答曰:」予中國人也。」其人叩予以何省籍,予答曰:「廣東。」其人仍操英語曰:「然則我與君為同鄉,我亦來自廣州者也。」夫中國盛行不規則之英語,名曰pigeon英語,意即商業英語也。

  華人雖同隸一國,而言語多相撲格。譬如汕頭之與廣州,相距僅一百八十英里,視倫敦之與利物浦猶相近,然其商人之言語,乃彼此不相通,以是不得不借商業英語相通款。彼汕頭人與廣州人之商於香港者,多以英語相晉接,此足以見我國言語之歧雜矣。

  予途遇之華人,既知予為粵產,始以粵語相談,且行且語,步履頗舒緩。俄而又一華人來,與予輩交談,於是予之左右,乃有二人相並而行矣。二人且堅請子過其所居,謂當烹茶進點,略敘鄉誼,予婉卻之,遂相與位立於道旁階砌。未兒,又有一華人至,其最先與予相遇者,即迤邐去。於是此留而未去之二人,或推予、或挽予,必欲強予過從,其情意誠摯非常,予是時已於階砌傍屋之側。

  正趕超間,忽聞鄰近之屋門砉然而辟,左右二人挾予而入,其形容態度又似諧誰、又似周旋。一紛擾間,而予已入,門已閉,鍵已下矣。然予尚未知此屋為誰之所居,故中心無所疑懼。初予之所以猶豫不即入者,益急欲往訪康得黎君及孟生博士冀同往禮拜堂,恐中途遲回而不及耳。造子既入門,睹其急遮之狀,且屋字若是寬廣,公服之華人若是眾多,因陡然動念曰:是殆即中國使館乎?又憶中國使館在覃文省街之鄰,意者予向時躑躅之所,必中國使館左右之道途也。

  予入門後,被引至一室,室中有一二人與予接談數語,又自相磋商數語,遂遣二人挾予登樓,予亦不之抗。

  既登摟,複入一室,令予坐候。未幾,而二人又至,更挾予上,是為第三層樓,仍令入一室中,其室有窗,護以鐵柵,窗外即使館之屋後也。須臾來一鬚髮俱白之老人,施施然饒有官氣,一入室即謂予曰:「汝到此即到中國,此間即中國也。」

  言已就座,徐徐詢予:「汝即孫文乎?」予曰:「然。」

  其人曰:「實告汝,予得駐美使臣來電,謂汝乘麥竭斯的號輪船遊歷至英,故令我拘汝於此。」

  予問曰:「拘予何為那?」

  其人曰:「汝前嘗上策于總理衙門.請其轉奏朝廷,汝策良佳,唯今者總理衙門急欲得汝,因令餘暫相羈留,以待朝廷之命。」

  予曰:「然則予之留此,可告吾友乎?」

  曰:「否!是不能。唯旅館中之行李,汝可草一函,此間人當為汝取之。」

  予告以欲致書于孟生博士,其人乃命人給予紙筆,予書中大意謂此身已被禁於中國使館,請轉告康得黎君,傅取予之行李帶下云云。其人閱竟。曰:「函中何能書及被禁二字,汝可別繕一函。」予乃另繕曰:「頃予在中國使館,乞告康得黎君,為予送行李至此云云。」

  是老人者,予初不知為何許人,厥後而始知其即聲名鼎盛之馬凱尼(Sir Halliday Marcartney)也。

  馬凱尼君一轉念間,忽又謂予可逞函告旅館,不必托友代取。予答以予所寓者並非旅館,除康得黎君外無知者,因以改繕之函授之。馬凱尼唯唯,許為代寄。馬凱尼之所以忽然轉念者,蓋欲借是以搜予行篋,或能得吾同黨之姓名及往來之函耳。計誠狡哉。

  照孫中山的說法,他的被關入倫敦中國使館,是走在路上,碰到廣東老鄉,兩人以鄉音交談,「且行且語,步履頗舒緩」

  的,後來又來了一個老鄉,大家一起聊,在他左右,就一邊一個人了。他們請他到家裡坐坐,「烹茶進點,略敘鄉誼」,他謝絕了,遂在路邊又聊天。後來,又來了一位,最先跟他聊天的先走了,剩下的兩位,一陣「情意誠摯非常」的推拉,他已到了路邊的房子旁邊了。「正超趄間,忽聞鄰近之屋門窘然而辟,左右二人挾予而入,其形容態度又似諧謔、又似周旋。一紛擾問,而予已入,門已閉,鍵已下矣。」照孫中山這種說法,他的被關在倫敦中國使館,是在一片粵語發音中的半推半就,是非自願入使館的。不但如此,在康得黎老師戲言何不一訪中國使館的時候,康師母還特別警告過他,並且孟生醫學博士也警告他,『慎勿行中國使館,致墮陷餅」。可見他從一八九六年十月一日抵倫敦,到十一日被關進使館前,十一天中,絕未近中國使館一步,更別提身入虎穴,自行進入使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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