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18.志留紀(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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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一月三十日,我發表《給黃少谷先生的又一公開信》(收在「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第十九冊),最後說: ……回想半個世紀前,新聞界沒有封殺你,因為你可以辦報,「軍閥」允許任何人辦報,可是在「大有為政府」的今天,反倒不能辦報了;又回想半個世紀前,司法界沒有被這樣污染,國民黨員羅文幹遭到政治迫害,「軍閥」允許司法方面不配合,可是在「黃少穀主持司法院」的今天,司法方面的「言之痛心」,反倒愈來愈重了!我們怎麼了?我們到底怎麼了?我們的新聞界和司法界,半個世紀來,是不是開倒車了? 問題已不在開不開倒車,問題在即使開倒車,還能開多久?少谷先生,你八十開外了,你和你的同黨儘管不知今日何日、今夕何夕,但是你們的子孫應該知道,我真不願用「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的老套來勸你們,但是「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的因果鐵律,究竟還不是你們這些禍國殃民的老人所能推倒的,你們總該避免殃及子孫吧? 如今,在倒車日甚聲中,我們本該不要再結怨的人,卻又周而復始,又來結怨,並且「殃及子孫」,是由先生的第二代出面,參加鬥臭我了,我真覺得意不能平。回想十八年前,我到法院告先生,國民黨法院為了開脫先生,竟推翻文明法例、推翻自己二十二年院字第一,一四三號解釋例,說先生是發行人,所以無罪;如今我告先生第二代,自知結果如何。先生當然知道我絕非笨到妄想在此時此地法律上還我公道之人,先生當然知道我不過在留下歷史記錄與時代罪證。先生又何苦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網的與我結怨,以為子孫之餘殃?我真對先生之不智,為之唄息。國民黨的悲劇性格有多重,其中之一就是自大狂,總是高估了自己,錯估了敵人。在大陸錯估了共產黨,所以到了臺灣;在臺灣又把我們看扁,所以好像總把我們吃定。其實如日中天的漢武帝,都吃定不了司馬遷,而被司馬遷遺臭萬年;何況是日暮途窮的國民黨?當然國民黨不怕歷史、不怕異己,但對為子孫餘殃,總有所怕。陶百川日日大聲疾呼請種善因以留善果,但他自己卻舉家放洋以為趨避,其內心之明智與恐懼,可知矣!我今天做法律遊戲,告先生的第二代,官司事小,象徵事大。即我們這些國民黨統治下的受難者,決心有同第一代鬥爭後又同第二代鬥爭的準備,結怨相報固然令人不快,但是只要國民黨執迷不悟、欺人太甚,我們又有什麼選擇?遺憾的是,對我個人說來,我真的「不願與余先生結怨,因為余先生畢竟是國民黨大員中最能欣賞我的人」。但事實演變,先生人在江湖,竟前後四次,以不公正對我,甚至有甚于《聯合報》,縱有;日交餘情,亦雲寒矣!我遺憾要以先生父女為鬥爭選擇之一,一如先生父女選擇跟我過不去。我真的感覺到,在政治壁壘的對峙下,甚至僅存的最後一葉都要飄零以去,在火光中、在爆破裡,為時代的無情,留下悲愴見證。我本想儘量抑制自己,留下一個例外,但先生逼得我沒有選擇,我只好備述原委,以供先生反省之資。這是我給先生第一信也是最後一信,長與先生,生死辭矣! 這封信是一九八四年二月五日清早寫的。寫好後,我拿給黃怕看。深知余紀忠的黃怕說:「要這麼麻煩嗎?以余先生那麼聰明,我去跟他說就好了。」果然黃怡越過「柯、簡二位」,開闢第二管道,見了余紀忠,余紀忠照我開的條件,道歉賠款了事。為了給余紀忠面子,我請黃恰帶去三幅不錯的畫,半開玩笑請黃怕轉告:「余先生別以為自己吃了虧,如不喜歡這三幅畫,可賣給蔡辰男的國泰美術館,包余先生還可賺一票。」 這就樣的,黃怡捧了書面道歉和四百萬現金過來,我抽出十分之一,送給黃怡,黃怡不肯收,我說:「算余老闆請客,你沒有車,你去買輛汽車吧。」她笑起來,勉強收了,真買了新車,變成汽車階級了。後來胡虛一看了這封信,對我說:「李敖兄啊,這才是好文章啊,你可以寫不罵人、不粗野的文章,而能把意見表達得深為得體,那麼動人,為什麼還要寫其他那些罵人的、粗野的文章呢?」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不少我快意恩仇的背景,但究其原始,這筆財路是我好心幫助胡虛一而來,義助朋友于先,才有「財富逼人來」於後,這也算是好心好報的因果關係。這一事件後,或許有人說,你這樣對余紀忠,那《聯合報》的王惕吾還不一樣是報閥,你對他是不是反倒優待了?其實沒有,我揭發過王惕吾為美軍開妓院的事,揚他醜揚到這種地步,這是優待嗎?凡是報閥,我都不放過,連小報閥——林榮三,我都「小的也要」呢!梁子最早結在林榮三的《自由時報》亂登消息,說:「東北籍國代路國華娶媳婦時,李煥夫婦破例到場祝賀。席間,李敖突然出現,並和李煥親切擁抱,引起現場一場騷動。」看到《自由時報》,我很困惑,因為我不但早已多年不參加婚喪喜慶,並且與我們東北籍的什麼立委、監委、國代之流根本沒有來往,不但沒來往,我還寫文章一再罵他們呢!不但不認識的我要罵,認識的也照罵不誤,梁肅戎被我罵得狗血噴頭,就是顯例。立委石九齡且是我三姊夫石錦博士的爸爸,于我是親戚、長輩,我也照罵不誤。如果真理所在,我因為對方是同鄉、是親長,我就放水,那李敖還叫李敖嗎?我根本不認識「東北籍國代路國華」及其血親姻親,又何從「突然出現」在什麼婚禮之上?何況,我一生美女都擁抱不完呢,誰要去擁抱李煥?也許有人以擁抱國民黨大員為榮,我卻深以這種不實報導為辱。《自由時報》實在太亂來了,因此我請來郭鑫生律師,把它告到法院,可是沒告成。但我沒完沒了,又逮到它誣指我開車闖紅燈,就憑這麼一句話,我又請郭律師告到法院,地方法院法官謝碧莉判林榮三賠我十萬元,我嫌少,上訴以後,高等法院法官吳欲君、王立傑、陳博享在我的依法糾纏下,判他再加四十萬,今年七月六日支票開過來,連同利息一共賠我五十四萬九千七百九十五元,可見我如何快意思仇!原因簡單極了,就是「林榮三,大土蛋。討厭你,跟你幹。逮到你,法院見」。如此而已。 美國綽號「黑色轟炸機」(Brown Bomber)的重量級拳王喬·路易士(Joe Louis),從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九年,獨霸拳壇十二年。他臨退出江湖前,到臺灣做過一次表演賽,美中不足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沒有可堪一擊的對手能配他一戰,他在臺上,表情只是一片索寞。一個不量力的美國軍官頗有拳名,上臺跟喬·路易士比劃,可是拳未伸出,人已被撂倒,喬·路易士表情繼續索寞——他索寞,因為在這個島上,沒有真正可堪一擊的「敵人」。喬·路易士來時,我正念中學,看到報上對他的描寫,我茫然一直難忘;可是多年以後,當我在文壇上獨霸之餘,我想到喬·路易士,卻又恍然若有所悟。喬·路易士在美國,有一次與朋友們外出,途遇有眼不識泰山的小子們尋釁,小子們打過來,朋友們打過去,但是大家交手,喬·路易士本人,只是閃躲而已。朋友們大叫老喬你怎麼不打,喬·路易士說:「我這一拳多值錢啊! 怎麼可以用來打這些小子們。」喬·路易士說這話的時候,也可想到他的索寞。——上臺的「敵人」固然不堪一擊;台下的小子們,他也不屑一揍啊!我在臺灣文海稱雄,有一點對喬·路易士自愧不如的是,我有時要在對方太不入流的時候,為了開道過路,也會揮拳施教,「打這些小子們」。並且,總是擒賊擒王,是狗就找主人,是和尚就找廟。做主人的、做廟的,別想藏在身後,我一定把他們揪出來打。有人問,你李敖不是也說過:「我不該向那些時代渣滓們消耗我的精力」 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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