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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三疊紀(5)


  我住軍法看守所第二房的時候,正對面是第十房,住著調查局的處長范子文,他被局長沈之岳誣以「匪諜」,關進牢中,我早就聽說,臺北武漢大旅社姚嘉薦命案,就是他主持「偵破」的,用的全是刑求逼供的手段,他在牢中大聲念佛,表達懺緒,聲聲不斷,至少有一聲應和姚嘉薦命案有關。救在「放封」時和他一組散步,我沒好意思問他姚嘉薦的事,只聽他嘮叨自己在調查局被刑求的事,我問他那你在調查局做處長,你也刑求人了?他說刑求人的事,他們高階層的不知道!我說那沈之嶽也不知道了?他沉思半晌,痛苦他說:「沈之嶽也不知道吧?」事實上,他被我問到死角,有苦說不出了。

  散步時他告訴我:「是不是共產黨,我們行家一『聞』就知道,今天牢裡抓進來的,都是假共產黨,真共產黨他們根本抓不到!」范子文這話,自負中不失可信度,因為就近取材,眼前的紅色難友,簡直無人不假,判一二十年徒刑的,固比比皆是;判死刑的,也大有人在。

  范子文以外,關在第四房的調查局副處長李世傑也是另一個假匪諜。他做副處長時,負責處理臺灣「政治暗流」情報、研判「反黨反政府分子」、「分歧分子」的政治主張動向等。「奉命」把高玉樹等人當「敵人」看待,也「奉命」要視雷震、李敖等為「敵人」。自一九五一至六五年,李世傑先後獲得陸海空軍褒狀、國民黨中央黨部獎狀、數度年終考績「特優」,記大功、蔣介石二次召見、贈給「玉照」等等。蔣介石贈「玉照」、稱「同志」後一年,「李世傑同志」突然變成蔣家欽定的「匪諜」!他從雲端一頭栽下,從此掙扎生死線上,展開了悲慘的人生。李世傑下獄後,兩次被判死刑,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張畫面是: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二日,他第二次被判死刑,再度戴上腳鐐,彳亍而歸。放封時他戴著腳鐐,不良於行,面色死灰,但卻勁氣內斂,令人又同情又佩服。他那時是死刑犯,死刑犯除了例假日外,每天清早五點鐘,都可能被提出去槍決。所以每天晚上入睡之時,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太陽出來。這種夜夜驚魂的日子,真教人難過。這種夜夜驚魂的折磨,終於在三十二個月以後,告一段落。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二日,改判無期徒刑定讞,腳鐐再度離開了他,這時他五十八歲。同年九月二十二日,我從初判十年改為八年六個月,這時我四十歲。我早已搬到第八房,李世傑也搬到第九房,放封時與我在一起,談話漸多,交情也漸深。同年十二月六日晚飯後,監獄官開了他的房門,通知他立刻收拾行李,準備移監綠島(火燒島)。李世傑在班長監視下,無法向我道別,只好在提著行李、路過我窗下時,冒出「good一bye……good一bye」以為暗訊。第二天清早,他便被解送外島了。李世傑走後十六天(十二月二十二日),我也突被通知收拾行李,解送「仁愛教育實驗所」。景美軍法看守所時代,便就此告一結束。

  一九七六年我出獄,我出獄後十年(一九八六年二月四日),李世傑也出獄了,他坐了二十年牢。出獄之日,太太已死了,家散人亡,他也老態龍鍾,這時他行年七十,已經是白髮老人了。我深知李世傑博聞強記,筆下又行,聽說他出獄,亟思鼓動他寫出幾十年來種種見聞,以存信史。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五日,我通過陳菊,打聽出李世傑的電話,跟他取得聯絡,說動他展開大寫作計畫。他本來只想用化名寫,不敢用真名,我說你寫出來的事,一查就是只有你李世傑才清楚的,你還賴得掉嗎?還是抛頭露面迎頭痛擊吧!他同意了。同年九月三十日,他的大作開始出現在我主持的「萬歲評論」、「千秋評論」上,連續發表,前後四年,直寫到中風死去。四年間,夜以繼日、鍥而不捨,寫出了兩百多萬字的揭發黑暗的文字,我為他印行的有《調查局研究》、《調查局黑牢345夭》、《軍法看守所九年》等,都是內容翔實的不朽之作。

  在所坐過的牢房中,第八房於我獨親,原因是我在其中,一個人住了兩年半之久,引起我最多的回憶。第八房是在警備總部軍法看守所的獨居小房,在小房中,整天過四面面壁的生活。佛教裡的達摩老祖只面壁一面,我卻面壁四面,小房有三疊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馬桶和水槽,所餘空間,已經不多,一個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動,統統在此。牆與地的交接點上,有一個小洞,長方形,約有三十乘十五釐米大,每天三頓飯,就從小洞推進來;喝的水,裝在五公升的塑膠桶裡,也從小洞拖進來;購買日用品。借針線。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統統經過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來,檢查後,也卷成一長卷,從小洞一段段塞進。小房雖有門,卻是極難一開的,班長不喜歡開門。所以,一切事情,都要趴下來,從小洞辦。這個小房,才真是名副其實的「洞房」。在「洞房」裡,隨著陰晴、日夜、光暗等變化,一個人有不同的感受。在晴天時候,我有這樣的經驗:每天午飯後,到下午開始做運動前,有兩個多小時特別安靜的一段時間,比夜裡還安靜,因為經常夢魔的鄰居們午睡時倒不叫。我認為午睡是浪費,從來不睡午睡。所以我特別能清醒的獨佔這兩個多小時的特別安靜。本來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屬於我,但這兩小時好像更屬於我,尤其是星期天的這兩小時。只要天氣好,我每天中午都有一個約會,約會的對象不是人,也不是人活在上面的地球,而是比地球大一百萬倍的太陽。冬天時候,太陽午後從高窗下透進幾塊——真是成塊的,於是在這小房間裡,除了我外,又增加了動態。陽光總是先照上水泥台,再照上地板,再很快就上了牆,再很快就上了胸前那麼高,就斷了。為了利益均沾,我把塑膠碗、塑膠筷、塑膠杯等,分放在幾處陽光下面,然後自己也擠進去。因為陽光只有幾塊,所以就像照調光一樣,要一部分一部分照,照完了這只胳臂,再照那只,若想同時全照到,那就只有「失之交臂」了。太陽雖好像是個小氣鬼,只照進那麼少、那麼短,但對我已是奢侈品。陽光在冬天雖然熱力有限,但至少看起來也暖和——

  幾塊暖和。這種光與熱,都是在人群中、在地球上得不到的東西,它們從天而降,從九千多萬英里的地方直達而來,沒有停留、沒有轉運,前後只不過八分鐘,光熱從太陽身上已到你身上。這種宇宙的神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時感受到,有了這種感受,你仿佛覺得,雖然陽光普照,可是卻於你獨親,世態炎涼,太陽反倒是朋友了。但在陰天時候,我的經驗又翻開了新頁:為了使光線好一點,為了乾淨一點,我買了兩刀稿紙,來糊四面斑駁的牆,印格子的一面朝牆,四邊抹漿湖,貼上去,立刻弄平。從最下麵貼起,牆與地板接縫處露縫寬窄不一,先用橋牌攔腰一折,成九十度角,一邊貼牆上,一邊貼地板上,再蓋上稿紙,一張稿紙可蓋住四張半橋牌。橋牌也是正面朝牆,於是自王(King)到後(Queen)和什麼保皇黨賈克(Jack)等,都像法國路易十六(Louis XVI)和瑪麗·安托內特(MarieAntoinette)等等一樣,都完了。漿糊幹了的時候,稿紙就繃得很平。大功告成以後,一行行稿紙背面,白裡透綠,一個個小格子都襯出來,每個格子都是空白的,就好像每天的生活一樣。原來糊的時候,只求光線好一點、乾淨一點,並無其他奢求——稿紙已為自己做了這麼偉大的服務,還奢求什麼?當然它們不夠白,但白紙買不到。白報紙雖可買到,但質料人差,快變成褐報紙了。打字紙又人薄,糊L去什麼都蓋不住,所以還是稿紙最好。想到當年字稿紙惹禍,今天把槁紙用來糊牆,頗有焚琴煮鶴的味道。陰天來了的時候,我才意外的發現來了新作用。房間濕氣重了,關節上的風濕開始隱隱作怪,稿紙們吸足了濕氣,紛紛鼓了起來,好像也在作怪。隨著抹漿糊的痕跡,紛紛鼓出了各形各狀的「浮雕」。一個個看去,頗為好玩,有美女側影、有妖怪半身、有戴高樂的鼻子、還有好幾條香腸。打蚊子留下的痕跡,有時用濕抹布探不乾淨,索性加貼一小塊稿紙上去,加貼的部分,因為全部是漿糊,引起四面八方的起伏,活像一隻白螃蟹,在那裡橫行。整個的感覺是,自己不但活在濕氣裡,還活在一台千奇百怪的濕度計裡。

  在這種空間的感覺以外,還有時間的感覺:因為太久太久沒有鐘也沒有表,甚至沒有計時燭(marked candle),沒有滴漏(clepsydra),也沒有沙漏(hourglass),看時間的習慣已經退化。你無法準確的知道時間有多短或有多長,你開始沒有一分鐘、沒有五分鐘、十分鐘……沒有一小時、兩小時。

  任何完整的時間感已經沒有了。代替準確時間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大段落:鄰居早起者的聲音,大概是五點多;早飯推進來,大概是六點半;午飯推進來,大概是十一點;又是塑膠小壺來,大概是兩點半;晚飯推進來,大概也推進了五點(十七點);六點起身和九點(二十一點)入睡的兩次音樂通知是一天中最準確的兩次。九點過後,擦地、洗臉、鋪被、看書等,總拖到大概十點才睡。自己好像一個大沙漏,從起身到入睡,十六七個小時正好漏完。第二天,一開始,就好像把沙漏倒過來,一切從頭開始——從和昨天一樣的地方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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