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13.三疊紀(6)


  從和前天一樣的地方開始……小時早已不是時間的單位,甚至天也不是。前天和昨天一樣、昨天和今天一樣、今天自然也和明天一樣。甚至星期也不是時間的單位,每個星期跟上個星期、下個星期也一樣。比較近似的時間單位,反倒是月,一兩月或兩三個月,也許會冒出一點變化——別人的變化。每月生活都是大同、大同、大同……小異都很少。大同而小不異。因為時間的單位變長,相對的,衡量時間也跟著大手大腳。過一個月,再過一個月,多過一個月,根本是稀鬆平常的事,你不會指望一天要怎樣有趣、一星期要怎樣靈通,自然也不指望一個月會有什麼奇跡。再過一個月,多過一個月,這就是你對時間的信仰。無趣味、無消息、無奇跡,也無所謂。你是時間的批發商,你已學會不再計較小段的歲月。空間是短的、時間是長的,空間跟時間已在你身上做了奇妙的交匯,真可惜愛因斯但的理論,竟沒在這方面尋找證明。一上面這種空間與時間的感覺,都是我在第八房裡感受到的。這些感受,只有在長久的孤獨中,才能如此深邃、如此細膩。在第八房的孤獨歲月裡,我覺得我真能對人生有特殊的感受,因此它對於我,就永遠有著一股莫可名狀的幽情,在我離開多年以後,還會清楚的想到它。

  我被「國民黨總統」關入黑牢之時,年方三十五歲,所遭遇的不但有政治問題,也有性欲問題。前者解決,要靠「總統」;後者解決,要靠自己。牢裡放封時有受難人問我這方面問題,我一本正經而言曰:「『總統』日理萬機,我日理一雞——雞巴的雞。」聞者無不開懷而笑。其實,國家被他們搞壞,毛病就出在做「總統」的,不知為君之道,反倒專門管小事,察察為明、政由己出,以日理萬機為得計。殊不知只有拋棄萬機,百密之中,獨探一雞,才是正本清源無為而治之道。可惜這些傻不雞雞的東西不懂也!後來我出獄後,有人間我感想,並說國民黨願意跟我化解夙怨,不要再恨國民黨了。我的答覆總是:「原諒國民黨嗎?可以,可是我的老大、大頭可以原諒國民黨,我的老二、小頭卻不肯原諒。用日本話來說,我的阿它罵(日語腦袋)可以原諒國民黨,我的欽它罵(日語辜丸)卻不肯原諒。一想到那麼多年青春,斷送在黑牢裡,害得雞巴月出無孔可入、日出揭竿而起,這怎麼能不記仇?我若原諒了國民黨,我就對不起我雞巴!」——正因為禍伏於胯下,所以,兩次政治犯下來,我幹國民黨,可幹得九淺一深呢!幹到今天,還只九牛一毛呢!

  ……(略…編者 狗屎編者——文嶺)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九日晚上被捕時,我帶了一本一九七0年十月號的PLAYBOY雜誌在手,它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幫助。原來這本雜誌有一個特色,就是它的中間大跨頁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對雙胞胎姊妹的裸照……

  (略-編者 狗屎編者——文嶺)是我相當喜歡的一幅畫面。這本雜誌,一直陪著我過了將近一年的歲月。在苦悶、不自由的監獄生涯裡,她們帶給我許多刹那的快樂時光。另外家裡送進一本PLAYBOY日曆,中有她們兩人另一裸照,也是我的最愛,日曆上這張姊妹都跪在床上,別有情味。這對雙胞胎名叫MaryandMadeleineCollinson,PLAYBOY登出她們裸照後十六年(一九八六),又出版《姊妹們》(Playboy's Sisters)一冊,把雙胞胎同類的裸照集成一冊,其中也有六張這對姊妹的,可是都不如我帶進牢中的這兩張。可見照片與其本人其實落差頗大,傳神入畫,妙手偶得,其他照片也好、本人也罷,都不一定恰合尊意也!

  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八日,我從臺北博愛路警總保安處移送景美軍法看守所,牢門一入,由監獄官郭同奇檢查,此人臉上的表情除冷酷外,看不到別的。在他的冷酷檢查下,我從保安處帶來的書刊都被「保管」了,Mary and MadeleineCollinson姊妹等裸照也一起離開了我,使我大起「恐慌。」因為未來漫長的坐牢生涯,再也不見意淫、手淫的道具了,這可真難挨也。

  三年以後,監獄官換人了,我跟這看守所也熟了,那時看守所輔導官是政工幹校出身的馮音汝少校,他為了使「囚情穩定」,在書刊進口方面,給了我這特級囚犯不少優遇;在寄出信件的字數和檢查方面,也給了我這特級囚犯一些方便,雖然是責任使然,但在出入之問,既不像其他輔導官那樣政上幹,想來還是該感謝他的。更感謝他的是,一天晚。他同意我到庫房裡,把被「保管」的美少女照片帶回押房來,於是,那天晚上對著雙胞胎姊妹,我做了一生中最痛快的一次手淫。

  後來為了蔡添樹越獄事件,看守所所長徐元麟和馮音汝都遭撤換,而我的案子也確定了,隨時有移監到「仁愛教育實驗所」的可能,因此我把兩張雙胞胎姊妹的裸照,藏在《藍登字典》的硬紙封面中,果然在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我被突然移監到土城,照例又「保管」起我在景美軍法青守所的許多書物,但字典等工具書除外,於是夾帶中的雙胞胎姊妹便倖存下來,一直陪找到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九日出獄,方才完成「階段性使命」。

  PLAyBOY雜誌與我還有後緣,後未它的中文版不但一再訪問我,並在英文一九九0年年刊(PLAYBOY Enterprises.Inc.1990Annual Report)裡刊出我的照片。那次刊出,是從十五種外語版中每年一百八十位名人中選出三位,李敖即在王位之中,在我照片下美女大腿如林,亦趣事也。

  我在十房坐牢時,對面是第三房,是小房間,有一位囚犯獨居。囚犯大陸籍,平頭,黑黑的,面目瘦弱。他的最大特色就是不說話、也不看書、寫書、也不出來放風、也不提出任何抗議和要求。對外界的一切,一概不理。他每天沒有一點聲音的活著,像個鬼似的,令我們十分好奇。我們對他的任何關切,如送食物、用品等給他,他也一概不理。有一次寒流來了,獄方加發毯子,監獄官孫紅全(這個人不錯)沿房開門,問寒間暖,問到這位第三房的怪人,也全無反應。我比照「息夫人」的故事,把這怪人取名為「息先生」。他這種一句話也不說、一點聲音也沒有的囚犯,為我生平僅見。我想他一定是受了人生最大的刺激,因而看破紅塵,寧願自閉的。這樣子與「鬼」為鄰好一陣後,我們往往忘了第三房還有一個人在。聽說他早就服刑期滿,只因為隻身在台,找不到保人,因而不能出獄。他後來被送到綠島「候保隊」了,這樣子的囚犯,某年某月某一天要魂斷孤島,也是自在意中的。「息先生」的例子,使我特別留意到囚犯的交保間題。留意之下,發現政治犯胡虛一他們所說「從沒見過一位難友是無保放人的」之言,確是實情。不過,在我入獄之前,我卻聽說有過無保放人的例子,那是魏廷朝對我的一段自述。魏廷朝第一次坐牢出獄時,是沒有交保的。這一自述,給我很深的印象,所以記得清清楚楚。魏廷朝這次跟我坐牢時,他因為早我二十四天被抓,所以早我二十四天出獄。他出獄後,「仁愛教育實驗所」負責人告訴我:現在你李敖要出去了,依法要有人做保才能出獄,你隨便找兩個朋友保你吧!

  我一聽,就立刻拒絕了。後來他們糾纏不止,我這時記起魏廷朝無保放人的自述,我說,保什麼啊?魏廷朝就無保釋放過,為什麼老找我麻煩,不料他們說,誰說魏廷朝沒交保了?

  我們拿證據給你看!隨後他們果然拿出證據給我看,原來魏廷朝是交了保的!看了證據後,我心裡一陣沮喪,在我眼中的臺灣英雄,原來如此!不過,既然事已穿幫,我還是「執迷不悟」,我說,不必管魏廷朝如何了,反正我自己去英雄就是,我就是不肯交保。所方看我態度強硬,就暗示我沒保就不會放人,我說我就是沒保,你們不放我可也。最後他們屈服,破例無保釋放。後來得知,我是國民黨所抓成千上萬的政治犯之中,惟一一個無保釋放的個例。

  最有趣又最噁心的是:我的開釋證明書上有例行印好的「行狀及悛悔情事」專欄,中有例行的思想已改正字樣,看了又好氣又好笑,明明政治犯無過可悔,卻硬要說他悔了過,這種強制悔過症,在我以前,就施之於中國共產黨的建黨元勳——陳獨秀身上過。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五日陳獨秀出獄後,立即給《申報》編輯部寫信,表示:「鄙人辛苦獄中,於今五載。茲讀政府明令,謂我『愛國情殷,深自悔悟』。愛國誠未敢自誇,悔悟則不知所指。」「我本無罪,悔悟失其對象:

  羅織冤獄,悔悟應屬他人。」陳獨秀這一書面聲明,《申報》不敢把它登出來。四十年後,國民黨「進步」了,至少不再發消息說李敖「愛國情殷,深自悔悟」了——他媽的國都被你們丟光了,還愛個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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