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13.三疊紀(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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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原來是『政經分離』的呢!判死刑歸判死刑,大吃大喝歸大吃大喝,兩者互不相干。現在你知道他為什麼那麼胖了吧?」 黃中國加入十一房後,十一房人丁旺了,不久來了胡炎漢(中正大學畢業,輔委會簡任官)、黃毅辛(《中國時報》採訪主任),後來高時運調走、黃毅辛出獄,又來了崔積澤(牛哥、黛郎和我共同的陰友)。整天跟黃中國相處,發現他為人淳樸忠厚,他是山東萊陽的農民,粗識文字,在抗戰勝利前夕,他隻身跑到青島,去做海軍,但他不知道那是「偽海軍」(日本統、台下傀儡政府的海軍),所以不久勝利,就變成了「漢奸」我笑他:「要做漢好早做啊!為什麼日本人要完蛋了才去做漢好呢?」他苦笑說:「誰曉得呀!我們是鄉下種田的,只曉得去青島入海軍,誰曉得是誰的海軍呀!」黃中國因為做了海軍、上了賊船,在一九四九年,就因不准退役、跑到臺灣來。後來他退了伍,辛苦成家,在吳興街開了一家小米店,又因賭博糾紛,被他萊陽同鄉打主意,想挖點錢。大概黃中國有點小氣,不肯破財消災,就被整起冤枉來,被誣告於一九四五年農曆七月間,在共產黨佔領下的萊陽繞嶺區,幹過共產黨的指導員;後來派到輦至頭村地方、幹過共產黨的小學教員。就憑這點單薄的人證和罪名,就被警備總部軍法處初審判決「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了!黃中國初審判決的案號是「一九七二年度初特字第四十六號(61)秤理字第四二六九號」,我仔細研究了它的內容,在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二日,終於完成了「軍法聲請複判理由書狀」,我共分十四點來為他喊冤。寫成以後,黃中國對我感激涕零,自然不在話下。 在為黃中國寫狀子後兩個多月(一九七二年十月二十七日),我在牢裡翻到約翰·多恩(JohnDonne)的詩(No man is an island,intire of it self;every man is a peeceof the Continent,a part of the maine;if a clod bee washed away by the Sea,Europe is the lesse,as well as if a promontory were,a well as a manor of thyfriends or of thine own were,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because l aminvolved in Mankind.And therefore never sendtoknow for whom to bell tolls。Ittolls for thee.),譯之如下: 沒有人能自全, 沒有人是孤島, 每人都是大陸的一片, 要為本土應卯 那便是一塊土地, 那便是一方海角, 那便是一座莊園, 不論是你的、還是朋友的, 一旦海水沖走, 歐洲就要變小。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減少, 作為人類的一員, 我與生靈共老。 喪鐘在為誰敲, 我本茫然不曉, 不為幽明永隔, 它正為你哀悼。 黃中國看到了,似有所悟,他要求讓他抄一份,我同意了,於是他趴在本板上,很吃力地抄了一份。這時複判判決遲遲不下來,他心中忐忑,自然是人之常情。他一再問我什麼時候可以下來,我說大概就在這幾天吧,我當時已知道軍法處的習慣:他們要槍斃人,複判的決定,是拖至施刑前一兩小時才通知的,通知的時候,已經把人犯五花大綁了。所以,黃中國得知死刑判決確定之日,也就是押赴刑場槍斃之時,他是不可能事先得知的,可是,這一真相,我是不願透露給他的。 由於我對國民黨的習性頗有研究,我預感黃中國的案子,雖然經我細心寫狀,也是無濟幹事的。黃中國的處境,是凶多吉少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一日的清早五點點鐘,十一房的房門突然間被打開,七八個禁子牢頭沖進來抓住他,用布條纏住他的嘴巴,把他架出房門。黃中國的聲音,在布條纏嘴的時候,立刻就由哀嚎轉變成另一種嘶咧,我一生中,從沒聽到人類能夠發出那種聲音。我坐在那裡,披上小棉襖,目擊全部快速動作的完成與離去,神色夷然。遠遠的,又一兩聲黃中國的慘叫,在冬夜中,聲音淒厲可聞。他顯然是拖到安坑刑場去了。 先前黃中國家人送來一堆水果,李國龍說黃中國小氣,不肯分給大家吃,我說誰吃這些水果,還不知道呢!黃中國被拖出去後,這些水果,胡炎漢、崔積澤是忌諱的,我和李國龍分吃了,真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本來該在黃中國肚裡的,卻裝進我們肚裡了。 當天晚上,大家談起清早的事,胡炎漢說:「在那樣可怕的情形下,你李敖可以冷靜的做一個旁觀者,還不忘記照顧熱水瓶,你可真狠!」我說:「『希臘左巴』在親近的人死去時候,他提起親近的人心愛的鸚鵡,走出去了,死者已矣,救活的更重要,並且,在觀察人間萬象的時候,你必須冷靜,有一天,我會為黃中國做更多的事。」 十二年後,一九八三年六月九日,我花了十個小時,寫了一篇《我最難忘的一個「匪諜」》,細述黃中國的哀史,作為國民黨統治下千萬血淚的一頁。黃中國是中國農民,他在亂世裡,莫名其妙的捲入政治漩渦,陰錯陽差的客死異鄉刑場。他無識無知,但其遇也哀,一如魯迅筆下的阿Q。黃中國的悲劇是他純屬小人物,人微望輕,以致被當成「匪諜」給「繳」掉。他死後,李國龍問我:「難道軍法官不知道黃中國根本不是匪諜?」我說:「怎麼不知道!當然知道。只是國民黨要表現捉拿匪諜的成績,不槍斃一些人,就會被上面打官腔。在這種邀功繳卷的要求下,每年就只好弄出些假匪諜來充數。上面要『繳匪諜』,誰管那麼多!」於是,需諜孔殷下,黃中國備位犧牲,伏屍法場矣! 黃中國被槍斃後,我譯的那首約翰·多恩的詩,對我更有蒼茫的意味,我就妥為「處理」,終於使它偷渡成功,隨我一起出獄。後來被胡茵夢看到了,胡茵夢抄襲了它,放在她的《死在阿富汗》一文裡,又收進她的《茵夢湖》一書裡。這是一首我非常喜歡的英文詩,此詩當年被海明威看中,把其中For whom The Bell Tolls一句用作書名,就是中譯的《戰地鐘聲》。海明威把這首詩的全文印在扉頁,可是所有的中譯本都沒翻它,跳過去了,所以這首詩也就從來沒有中譯,這是很遺憾的。中國人中,沒人有功力能翻譯這首詩並且押出韻來,只有李敖優為之,大師就是大師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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