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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寒武紀(1)


  刀光劍影,寒武襲人,軟禁硬漢,惡客盈門

  我十四歲來臺灣,臺灣雖是亞熱帶,但對我來說,卻一片寒氣,像是漫漫長夜的冬天,原因是在國民黨偽政府統治下,寒氣襲人,活得非常不舒服。在中學的我,被寒尚輕,是「小寒紀」;大學以後,寒氣漸濃,是「大寒紀」……到了文星結束,以至彭明敏偷渡,我被全天二十四小時「跟監」(跟蹤監視)後,則是公然以武噓寒了,一寒至此,我戲呼「寒武紀」,不亦宜乎?

  在「寒武紀」來臨之前,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就是李翰祥。對李翰祥,我本無好感,原因是他的作品,間接使我大罵他媽的。我做預官八期排長的時候,正是他《江山美人》流行的日子。部隊整天播的、老兵整天哼的,都是梅龍鎮那一套,播呀哼的,煩人煩得要命;後來我總算退了伍,跑到臺北,又碰到《梁山伯與祝英台》流行,我躲開現代梅龍鎮,卻又碰到臺北狂人城,和薩孟武、徐複觀之流對淩波的意淫風,(徐複觀寫肉麻的詩,說要對淩波「詩以張之」!)烏煙瘴氣,也煩人煩得要命。說李翰祥的作品間接使我大罵他媽的,因為直接永不可能,理由是:我從沒看過這種他媽的國片。李翰祥後來聽說我沒看過他的梁祝,大吃一驚,開玩笑說:「李敖你這種朋友怎麼能交!你不看朋友拍的電影!」我說:「現在你知道如何維持友誼了吧,最好你也別看我的書!」

  我認識李翰祥是在他來臺灣成立國聯影業公司以後,時間是一九六六年四月十六日,是康白(何偉康)介紹的。一個月後(五月十七日),他約我在他的明星講習班上講一次演,然後請我在他家晚飯。他說他看出來李敖是最厲害的東北人,並且像紹興師爺。那時文星已近尾聲。國民黨封殺文星後,我陷入謀生的困境。當時謀生,光靠偷偷摸摸幫出版社和雜誌社的忙是不能維持的,因為這些文化商人抵抗不了官方的壓力,所以所謂偷偷摸摸幫忙,只是一時的、按件計酬的,並且很嘔氣的。例如我編了《羅素選集》,水牛出版社彭誠晃卻不敢掛我的名字,而是由他們的股東劉福增坐享其成的。所以我不得不另想其他生路,其中一個,就是賣洋人舊電器。主要來源是美軍顧問團用過的二手貨。有的外國朋友離台後,也願把舊電器賣給我,巴特菲爾德(Fox Butierfield)也是其中之一。多年後為了《苦海餘生》一書,國民黨大捧特捧巴特菲爾德,國民黨完全忘了:當年為了巴特菲爾德支持李敖抵抗極權與迫害人權,曾被國民黨「留置」、「找麻煩」、「飛機場洗澡」,國民黨對自己,可真既往不咎啊!

  除了賣舊電器以外,我也不失掉靠學問一時謀生的路子。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八日,李翰祥打電話給我,說他要拍唐伯虎的戲,他知道古代有一部《唐伯虎千金花舫緣》的劇本,問我知不知道這劇本收在哪部書裡?我說這劇本收在董康輯的《盛明雜劇》裡。他對我的淵博大吃一驚,問我哪裡有《盛明雜劇》?我說《盛明雜劇》是武進董氏誦芬室刊本,臺灣很難找,我試試看。事實上,這書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就有,我故意不說。第二天,我告訴李翰祥,可以找到《唐伯虎千金花肪緣》的影印本,要一百美金。李翰祥說,只有幾頁,太貴了吧?我說:「翰祥啊!知識很值錢啊!你拿這知識,可以編劇本賣大錢;別人提供知識,怎可以賣小錢啊?」李翰祥認為有理,就付了我一百美金。十二月十日晚上,李翰祥和康白來我家,他說要請我在欣欣餐廳吃晚飯,他的國聯公司陷入困境,現由國民黨中央黨部第六組總幹事陳綏民負責,晚飯時候陳綏民也會來。在吃飯時候,我對陳綏民說:你們國民黨的統戰手法,可得改一改了,這樣子統戰,不是爭取朋友,而是製造敵人,這樣會逼人逼出事來的。陳綏民說:我們逼了誰了?你說說看。我說你們日夜派特務在彭明敏家看管,不是逼人是什麼?他說哪有這種事!我說我們現在就去查看如何?陳綏民無奈,就說好。於是四個人坐我的「計程車」(我的汽車雖是自用,但和計程車同型同價,所以無異計程車),到了溫州街彭家,彭明敏出來證實,陳綏民也就啞口無言。陳綏民走後,李翰祥很佩服我對朋友的照顧和對國民黨的抗衡。

  那天晚上我發燒,我提議早點回家。十二月十二日,就住進了宏恩醫院。全部醫藥費四千元,折合美金,正是一百。我笑著對小情人小蕾說:「儻來之財,來得容易去得快,不是好來也不是好走。等於唐伯虎先生代付了醫藥費!」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李翰祥到宏恩醫院來看我,同來的有宋項如、郭韌各位。李翰祥進房就找電插座,我說幹什麼?他說:「我帶來幻燈機,放一些幻燈片給你解悶。」於是就放映起來,內容全部是洋漢子和金髮美人的春宮,有近景,也有大特寫。最後他把機器等全部留給了我,讓我看個夠。——這就是李翰祥的體貼和風趣。

  我與李翰祥來往最多是在一九六九年,我們經常一起吃飯、打牌(我打牌十打九贏,那時候也變成了我謀生收入的一部分);那一年劉家昌自費拍「四男五女」,要找一位有汽車的大亨形式上來支持他,做製片人。可是找不到,一九六九年有私人汽車的人還很少。他看到我有汽車,就找我去冒充,我開出條件,他同意了,我就做了製片人(後來新聞局認為李敖介入這部電影,這部電影一定有問題,乃予查禁)。

  那年五月十一日,我看劉家昌拍片回來,在劉維斌家晚飯,李翰祥、高陽等在座。李翰祥拿了高陽代擬的一篇啟事給我看,是說聯邦公司怎樣欺負他的,害得他事業做垮。他請我表示意見。我說高陽有他文字上的功力,但這篇啟事寫得不好,沒力量。李翰祥當場請我重寫一篇,劉維斌、高陽等也贊成,我就答應了。第二天,我就寫好了,李翰祥看了大喜,立刻送到各報;五月十三日的報上,就登了全文。發表後,李翰祥得到許多人的諒解與同情,他對我的交情,也自然加深,但我對和中國影劇圈的人做朋友,從不高估。因為中國影劇圈的人,出身的傳統背景是戲子。俗話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戲子是很人情涼薄的,這種涼薄,也不能苛責他們,因為他們本身就是權貴的弄臣,他們雖然被人喜歡,可是社會地位很畸形,在清朝時候,戲子見了婊子是要請安的,這些人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後來的影劇圈的人,雖然力爭上游,但是傳統背景的慣性還是不自覺的,他們的心態,還是可憐而畸形的,他們在自炫與競爭上,有職業性的敏感,這種敏感,使他們變得極度現實而虛詐,所謂「戲子無義」,也就因此而生。不過以前的戲子,比今天影劇圈的人來,還規矩得多,知道天高地厚得多,至少他們絕對不敢在記者會上或法院裡演出「大義滅親」等噁心人的假戲,現在的這行人,可比以前的卑鄙得大多了!當然李翰祥是導演,並且比起臺灣國民黨導演來,私生活也嚴肅得多。但他究竟是這種影劇圈的人,所以職業性的敏感,一如同行,自然也就難免現實而虛詐了。正因為我深刻瞭解影劇圈的人,所以我對他們的交情,從不高估,他們同我的悲歡離合,我也不以為異。偶爾時候,我也滿喜歡同這圈裡的人扯著玩,至少這些人都口蜜會說、善解人意,也善於表演虛情假意,同他們一起扯著玩,你會常常大笑,並對人性有會心的實驗。因此,如果我是皇帝,我想我恐怕無法不養他們做弄臣,讓他們文化美容,讓我美容文化。就憑這些認識,我同影劇圈的人交朋友,總是歡笑中保持著精明,一點都不含糊的。

  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六九年間,李翰祥的國聯公司已經走下坡,靠他吃飯的一些國民黨,為了政治原因和經濟利益,開始用鬥倒鬥臭的方法,同他反目。這些國民黨給他的罪名,根據他們一九七0年八月三十一日出版的「大盜演李翰祥專輯」,列出罪名有九,第一條就是「辱駡政府勾結文星李敖」!

  最精彩的,是他們在一九七0年七月公佈了「一九六九年八月三日」致治安機關的檢舉信,裡頭說:李翰祥的大罪是「推行『文星』思想」!是「與李敖每晚見面餐敘,均以罵社會、罵党國、罵領袖為話題」!是「介紹北平女同學費太太(美駐台情報武官之華籍夫人)與李敖過從甚密,有替李敖設法偷渡出境之可能」!這些國民黨又「微妙取得」李翰祥的親筆字跡,公佈於下:

  1.藝術有價,政治無情。
  2.「一」片禁映,冷眼看媚日奴顏。
  3.接受李敖忠告,把國聯向新的路線發展。
  4.黎明之前,需要忍耐、等待、堅持。
  5.在蔣家夾縫中求生存、求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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