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11.彭屍紀(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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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六月間,謝聰敏感覺到我將揭發我和彭明敏的往事,亟思挽救,乃一而再、再而三的電話約我,要我務必參加七月五日他訂下的一個飯局。飯局是彭明敏、魏廷朝、他和我等人的聚會,可是,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了。我說:「我不想吃『最後的晚餐』啦!」我心裡覺得:耶穌直到吃「最後的晚餐」時,才被出賣他的人傷了心,但臺灣人卻比猶太人更巧於此道:彭明敏和魏廷朝、謝聰敏早在最後的晚餐前,就把李敖送上臺獨十字架了。最妙的是,在被釘上十字架後,他們卻又網開一面,說此人並非那穌。所以,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清我的身份是耶穌而死,還是耶穌身邊的兩名強盜之一而死。悲哉! 彭明敏一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秘密寫信給我,大罵他的學生蔡同榮說:「蔡此人實際亂來,應予適當教訓。」當然,他口中的「教訓」不是情報局局長對江南式的,只是口誅筆伐而已。當謝聰敏感到事情不妙,李敖要把隱忍了三十多年的事寫出來「適當教訓」的時候,遂有七月五日彭明敏要同我吃飯之舉。可是,一切都太遲了,我拒絕了筷子,拿起了筆桿。想當年美國南北戰爭時,南方總司令李將軍(Gen.Robert Lee)手下有位大將傑克遜(StonewaII Jackson),受了重傷,失去左臂。當他受傷時,李將軍曾寫封信給他,說道:「你的情況比我還好些,你失掉了你的左臂,我卻丟掉了我的右臂。」(「You arebetter off than I am,for while you have lost left,I have lost my rightarm.」)傑克遜收到這封信六天以後,便死了。彭明敏當年失去了左臂,他偷渡消息傳來,我頓起李將軍之情。遺憾的是,二十四年後,我終於自願有斷臂之舉。這是李將軍浮生多變了呢?還是傑克遜老而不死了呢?多麼難答的答案啊!答案難答,可是將軍令下,我決定不再留一手。 也許有人奇怪,以快意恩仇為人生觀的李敖,為何卻能忠厚隱忍彭明敏這麼多年對他的不仁不義。原因有二:第一、我痛恨國民黨,彭明敏有志氣不加入國民黨,我認為這是很難得的。格於島的局面,臺灣人本來像樣的、成材的就不多,我一直珍惜這樣的臺灣人朋友,我希望他變成臺灣的胡適,做最有志氣、最有學問、最有高度教養的偉大知識份子。第二、大家只看到我窮凶極惡一面,卻忘了我豁達大度一面,政治上,我被台獨分子誣陷,我不介意。另一方面我又極重感情,老同學劉顯叔的太太陳烈看到我寫《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在《商業週刊》前幾期的連載,笑著點破:「我現在才知道你李敖的弱點了,原來你是溫情主義者!」——我的溫情,使我對患難之交有了隱忍。對彭明敏就是最鮮明的一例。 在我發表《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後,有一個插曲,很逗。 當時彭明敏挑選出來的副總統候選人謝長廷,忽然發表了護航式的談話,見報以後,我老毛病發了,乃餉以掛號信: 長廷老弟: 上月十四日你當面「敬請李敖先生指正」的書——《謝長廷新文化教室》,我讀過了,我特別注意到你那「動態道德觀」的立論,那是你在咖啡廳裡向我一再陳述的重點。今早看到《聯合報》第四版,在報導李敖出版《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聞後,有這樣一段話: 支持彭明敏參選總統的立委謝長廷則認為,李敖陳述不足以採信,因為並沒有「受害人」出面指控彭明敏。 我看了,不禁失笑。照你老弟的法律觀點,則希特勒幹掉三百萬猶太人也自然是不足採信的,因為並沒有「受害入」出面指控希特勒——事實上,這三百萬猶太人也永遠不能出面了,因為他們都被殺光滅口了。不過,沒有「受害人」出面並不等於死了三百萬猶太人的事實不足採信,事實畢竟是事實喲! 我寫《你不知道的彭明敏》,陳述的全是事實,從彭先生誣陷朋友到誘姦女生、從彭先生出賣同志到不義寡情,無一不舉證歷歷,且我自己就是「受害人」,你怎麼可以在彭先生隻手遮天以後,跟著雙乎遮天,說出那種話?是不是你的法律觀點認為「受害人」本身之言不客觀?你令我回想起我被彭先生誣陷後關在軍法黑獄的日子,不論多少「受害人」向軍法酷吏喊冤,說被刑求逼供,但軍法酷吏們千篇一律的判決總是:「空言狡展,不足採信。」長廷老弟啊,你這次不足採信的話,真使我「故「獄』夢重歸」呢! 也許我老了,趕不上你們年輕人的動態,在道德上尤其趕不上,但你的老師李鴻禧跟我一樣老。在台大第一宿舍,我住第四室,他注第三室。他成名後,在外張揚,說當年台大有「二李」之稱,指李敖和他,是鼎鼎大名的學生。其實,我們但知當時只有李敖「一李」。」二李」之說,膨風耳、牛皮耳、自抬身價耳。如今令師己大大的有名,他為他的令師彭先生助選,撇開他自己深信的「內閣制」不談,大力推動臺灣畸形的「總統制」,其曲學阿世,已令上林驚歎。他又寫《師事彭老師是畢生的光榮》一文,說「彭案」發生時,他「內心痛楚至極」(此與彭先生說李敖被捕時他彭明敏「心痛如割、急如焚」的多情不謀而合),可是當年「彭老師」受難時、在李敖冒著危險對「彭老師」「厚情和義俠」時,李鴻德又在哪兒?如今像「即溶咖啡式」冒出這麼多「彭明敏之友」來,我真的不能不感「世態」一點也不「炎涼」喲!(昨天我出發去「《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書發表會」前,還收到彭先生那邊寄來的宣傳品,提出「彭明敏參選總統之友會」的辦法,指示「只要結合十五位以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可以成立一個分會」——原來交朋友也可以比照「老鼠會」式的蔓延的!我活了六十歲,並且曾蒙彭先生,大名名列他兩名患難之交之一,如今看到這麼多鼠輩橫行,真不能不承認彭先生把我逐出好友名單,是愛護我的。——他怕我得鼠疫!) 你的李鴻禧老師因為明哲保身,當年不敢像李敖那樣「二李」一下,援彭先生以手,我可以原諒他。我不能原諒的是,在解嚴以後,在李登輝公然學蔣氏父子,走黨政一元、黨政不分的錯誤時,李鴻禧竟公然護航,說出「執政黨推舉李登輝為黨主席,正可彰顯國民黨是超越省籍意識、天下為公的光明磊落政黨」的話!說出「以國家元首兼執政黨主席,系目前不失為妥當的方式」的話!那時他眼裡只有李登輝吧?那時他為何不寫《師事彭老師是畢生的光榮》呢?七年前的「投桃報李」,對比起七年後的「熱情澎湃(彭拜)」來,未免太不搭調了吧,我們若要求他在三十年前、二十六年前,乃至十六年前支援彭先生,也許強人所難,但是,就便是七年前,他還向李登輝表態呢!這是什麼動態的道德呢?這是哪一國的「動態道德觀」呢?縱使你們「臺灣獨立國」成立了,我看你也寫不出「師事『李』老師是畢生的光榮」那一類傑作吧?「臺灣獨立國」的人民道德再動態,恐怕也不屑曲學阿世的高等知識份子吧? 長廷老弟,你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臺灣男人」,(為什麼寫出性別,因為「最聰明的臺灣女人」陳文茜會抗議吧?) 可是你對《聯合報》的談話卻做了一件最笨的事。我請你公開更正、澄清,這樣才配得上你老弟的聰明。你的談話,對李敖這種世界知名的作家,是刑事實體法中妨害名譽及信用罪,「受害人」還健在、還在寫這封信給你,是可以「出面指控」的,你總不希望我同你法庭相見吧?但白告訴你,我真的不希望,因為跟你談天是一種愉快,何況我們是老朋友,那次陽明山之遊,你我還坐在一起合照呢;那次你到我家來,大家也坐在一起合照呢。但也別忘了,為了真理,我李敖「殺」朋友絕不手軟,你的太老師彭先生為了假理,都不手軟「殺」過來呢,我「強陽不倒」,又軟個什麼呢? 即頌 進步! 李敖 一九九五年年八月十七日 謝長廷是何等聰明之人!他收信後,立刻去信報社更正,並在十八日即「長廷敬上」回信示好,當然我也不會到法院告他了,他仍是我欣賞的好朋友。我這封信,寫得可是虎虎生風,借題發揮,把彭明敏及其投機徒弟李鴻禧挖苦得淋漓盡致,足見李敖驍悍那一面,不但驍悍,還以溫柔敦厚、棉裡藏針的趣味表達驍悍,人人以李敖為可怕之人,信夫! 我與彭明敏反目兩年後,謝長廷約我上他主持的「長廷問青天」電視節目,在化粧室聊天時,好奇地問我:「彭先生在書中刪去李敖的名字,這事到底是不是彭先生幹的?」我說: 「不是又怎樣?即使是別人幹的,事後他縱容別人這樣做,又有多次機會去更正、去澄清,他都高姿態不去做,他還怪誰啊?」謝長廷聽了,點頭一歎。 道家說人體中有「三屍蟲」,上屍叫彭倨,喜歡財寶,中屍叫彭質,喜歡美食;下屍叫彭矯,喜歡色欲,道家認為這三種屍都有害人體,故合稱「彭屍」。我認為「彭屍」具有「彭師」之韻,因寫「彭屍」一章,重述生平。整個彭李之交,就此走向落幕。我已行年六十三歲,生平所遇朋友離合不少,但像與彭明敏這樣驚心動魄又代價奇高的友情,一旦走向落幕,是解脫?是遺憾?是神傷?是夢醒?我想兩人都會為之茫然。再會了,彭先生,你有德於我,我會刻骨;你失德於我,我會銘心,這就是李敖。這樣的血性朋友,哪裡去找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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