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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彭屍紀(4)


  彭明敏出書時刪除了這篇文章,顯然目的有二:一、暗中動手腳,消去他那源遠流長的「李登輝情結」:二、暗中動手腳,把「患準時期的至友」李敖當然要一併清潔溜溜掉。他刪除的用心是隱秘的、刪除的手法是細膩的,但是,不幸的是,在明察秋毫的歷史家眼裡,他所有暗中的手腳都無所遁形。

  在彭明敏沒返台以前,我看到電視畫面,看到他特別點出李敖的冤獄事件,認為閏民党政府應向李敖道歉。這是彭叫敏向國民黨政府提供證據、誣陷李敖後十九年,第一次公開在電視機前宣示李敖非台獨分子,我除了以遲來的感激來回應彭明敏遲來的平反外,內心深處,卻想起「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四節彼拉多的動作。彼拉多「就拿水在眾人面前洗手,說,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承當吧」。彭明敏隻手遮天成功了,他把黑手髒手全抹在國民黨手上,王八蛋國民黨固然活該,但我實在忍不住偷笑。從彭明敏紐約記者會看,仿佛他宣示「四十年來,為臺灣民主努力付出代價的許多人士如李敖」等未曾「平反、複權」,他就不回來,事實上,他遲遲其行是在等對他有利的機會,他深知不回來就絕無機會。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九日,他寫信給我,說「知心之間,無所不談,毫無忌憚」,談出臺獨分子在美國的真正內幕。他寫道:

  在美國攪「臺灣政治」者(在美國或其他外國,怎能攪「臺灣政治」,荒唐之至),煞有介事,其實都是拼命從事你所說的「意淫」而已(而且都是不能達到orgasms)。有的在美攪得聲名狼藉,混不下去,便逃回臺灣,自稱「僑領」或「教授」(在台者不知所謂教授實是在美學界無人看得起的市立野雞專科學校廝混誤人子弟者),在台自立山頭,自任「民主運動健將」,繼續以似是而非的淺薄言論斂財騙人。在美國攪「中國」或「臺灣」政治者,基本上都是con men,利用或abuse僑民「愛鄉心」之切,自我膨脹,詐財騙人而已。令人感慨者,古今東西,地球似乎充滿著無數suckers(包括所謂知識份子),那些conmen騙之不盡,吃了一批以後,馬上又有一批自投羅網,海外這些con men之奇形怪狀醜相變態很想為文分析之。

  可見私底下,在「知心之間,無所不談,毫無忌憚」的情況下,真的彭明敏是深知台獨分子的卑鄙的。我的一貫立場是主張真正第一流知識份子影響政治而不涉足政治,我期望的彭明敏和我一樣潔身自愛卻戰鬥不衰。彭明敏自然知道。他在一九九一年五月十八日寫信給我,說:「你言中了,在目前情況下,我實在無法考慮回去。(而且回去也想不出要做什麼,你想我應該回去做什麼?難道開餐館、咖啡廳?)臺灣情勢似在惡化,怪事醜聞頻頻,令人深憂,有時忍不住想為文評論之。」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二日寫信給我,說:「通緝撤銷,反而各種壓力接踵而來,不堪困擾。你已經看出,不少人在打我的主意;又如你所說,報上看到臺灣政客、政治那個樣子,實在噁心之至。有時很想脫俗入山,不問世事了。」……從這些知心話裡,可以看到彭明敏的另一面——努力去做為獨來獨往的偉大知識份子的一面。而這一面,舉世除了向李敖「輸誠」,也別無其人夠資格。彭明敏此時不但一再寫信來說知心話,還特請Irene lee從美國帶來照片給我。Irene Lee留言給我說:「彭先生(明敏)囑我帶給您一幀我所拍攝的黑白近照,他說:『平生君子之交得李敖,足矣。』」可見彭明敏和他眼中李敖的交情。不過,正如我預料的,彭明敏「脫俗入山,不問世事」是說說而已,他畢竟忍不住要回來了。一九九二年九月十八日,我有長信給他。十月二十一日,他寫出在美也可能是此生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他說:

  剛由日本回來,接到你的快信。很感謝你的關切。你所說的話,會銘記在心。確有人為了我的「晚節」而擔心。但那是妃憂。多年在外流亡、折磨、鍛煉,難道到此時還會出賣靈魂,「失身、失節」麼?簡直無法想像的。

  這是彭明敏回應我婉轉表達的規勸與疑慮的最後白紙黑字,接著就是回航了,完全不出我所料,他一回航臺灣,立刻被俗人俗事包圍,他不但不能「脫俗」,反倒陶醉其中了。看到電視上他站在車上,左右轉頭向群眾揮手的畫面,我想到蔣介石的「風扇頭」,不禁失笑。

  彭明敏回航後,立刻有了高速轉變,最高速的,莫過於他對李敖這種患難之交的高速離心而去,他日夜忙著去交新朋友、去為政治交換而助選、月臺。塢打電話給我,說他忙過了再見我面,我漫應之。到了選舉開票之日,他通過謝聰敏想見我的時候,我卻推託拒絕了。謝聰敏私下問我:「老彭奇怪為什麼你不見他?」我說:「他是最懂禮貌的人,讓他自己去找答案吧!」我又說,「彭先生晚來見我或不來見我,對彭先生不好;我不見彭先生,對彭先生好。」我想直到今天,彭明敏還不懂我那「聽其自悟」的「以不教教之」之道。

  正如魏廷朝所說,李敖不是放暗箭的人。我光明磊落,一切明著來。我曾在《時報週刊》等媒體上,公開表示了我對彭明敏回來以後的失望,不過講話歸講話,我對他一直很客氣。這樣,直到他回來一年後,我抵不住陸嘯釗的堅邀,才答應三人一起吃一次飯。那天主人陸嘯劊和彭明敏先到陶陶園等我,我與彭明敏,在他回來後一年才見面,就是二十四年後才首次見面。我很禮貌的帶了一件小禮物送他,那是一個小鏡框,中有馬薩里克(Masaryk)的一張照片。彭明敏很謙虛,他說:「你李先生太博學了,你考倒我了,這位是誰啊?」

  我說:「他是捷克的國父馬薩里克。他是名教授,當年帶著學生領導獨立運動,流亡海外,一九一八年他成功了,並且當了總統,一九三七年八十六歲時死去。他為捷克打下獨立的基礎,可是他無法解決與強鄰的關係,最後捷克被強鄰所滅。

  他的故事告訴人們,第一流的知識份子搞獨立是一口事,可是,縱使成功了,也與強鄰問題解決不了,也是空忙一場……」

  彭明敏若有所思地收下我的小禮物。飯後,他用他的勝利牌轎車送我回家。車中也沒談什麼,好像二十四年前的知己之情都生疏了。後來他在凱悅大飯店席開一桌,請我全家,也請了陸嘯釗,以及陳彥增、郭文華等人。事後我沒有回請他們,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彭明敏兩人日夜相處的往事,對今天這種「恭而有禮」式的宴飲,實在覺得不自在。

  兩次飯局後,我和彭明敏又恢復了不相往來的狀態。謝聰敏偶爾與我聯絡,我多次請他側面影響影響彭明敏。謝聰敏說:「李敖啊,老彭已經被海外那些新貴們包圍啦,連我都講不進去,也不敢講話啦!」我笑說:「就是皇帝,也是打到天下後,才清除功臣、不納忠言呀!怎麼還沒打到天下,只回臺灣得意幾天就忘形起來了,連老朋友都冷淡了?這樣笨,還搞什麼政治?」謝聰敏說:「老彭就是那樣,我又有什麼辦法?」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二日,我看到彭明敏發表的《寫在(臺灣自救宣言)三十周年前夕》、又在頭一天收到謝聰敏電傳來的感言和電話、又看到報上他們的照片和慶祝活動,我忍不住在八月二十七日寫了一封信,我嚴肅指出:

  ……你們三十年前的宣言,明明爭的重點是自由民主,自由民主解決了,一中一台根本不是問題。你們的運動,其實是爭自由爭民主的運動。這個運動成功了,臺灣變成了如國民黨牛皮所說的「自由民主的燈塔」,不愁大陸不在內外壓力下向光明認同,一旦大陸也跟你學習,成了自由民主的國家,是分是合都不是問題。如今若不在自由民主運動上定性定位,還在一中一臺上落墨著眼,是舍本逐未、是以虛幻的海市蜃樓代替務實的自救功夫。——自由民主運動和一中一台好夢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層次,但一實一虛,不可不弄清楚。你們既在三十年前做了先知,你們就有責任在三十年後矯正導向,能為三十年後的臺灣匯出正確的方向,才不愧為先知,才是你們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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