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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殷鑒紀(5)


  在殷海光死去一周年,殷太太在教堂為他做禮拜的前夜,我有長信給她:

  殷師母:

  海光先生去世周年,明天你們在教堂的儀式,我仍比照去年——不參加了。我這種不參加我不贊成的方式的態度,想早蒙您的諒解。

  關於海光先生後事,去年九月十四日我曾有千字長信給您。其中關於遺著方面,我曾建議:「格於現狀,需在保密及無保證條件下進行。」『雖近不情,然非此不足有效。」當時也許您考慮得大周到,所以蹉跎經年,反無成績,我的建議與自告奮勇,也就白費。

  在那封信中我又憂慮海光先生死後恐被利用,結果都不出我所料。海光先生死後,「黨化」者有之(如去年九月十七號國民黨的The China News說他「He wrote editorials forthe Central Daily News for a while in Nanking」,但卻隻字不提他在《自由中國》的壯烈舉動!),「國化」者有之(如把他描寫成固有文化的回頭浪子!),「神化」者亦有之(如把他收歸上帝名下,做信教者的死證),其他歪曲他、窄化他的,更屬不少。海光先生一生,困學知變,認識他,理當從他健康時期的理智表現著眼,這一時期的高潮,當然是《自由中國》時代。這一時代過後,海光先生日漸孤立,幢康情形日壞,尤其死前一大段日子,接近他的人,誰都可以擺出一堆筆錄語錄之類,儼然得海光先生真傳,其實在我看來,這些非造謠即亂命。胡亂傳佈一個思想家心神衰退時的吃語,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我為海光先生悲哀!

  去年九月十五號晚上,您向我說:「李敖你是鬥士,可是殷老師不是了,他已屬於上帝。」如今一年過去了,感情的因素應該平靜些了,殷師母,我向您說,您錯了。海光先生仍然是鬥士,只可惜能夠陪他一起鬥的人大少了,能夠認識他這一鬥士性格的人也太少了。所以當同他一起鬥爭的朋友坐了牢,包圍他的,都是比他軟弱的人,或是對他這一鬥士性格缺少幫助和鼓動的人。大家不阻撓他,即倚靠他,以致海光先生精神負荷日益加重,同時他又是不善於調節精神與身體均衡的人(兩次被我強制送進醫院,即為一例),又最容易被小人利用,以致好惡無定,愁緒難排,最後終告不起。

  我常常想,海光先生當年若陪雷震先生一起坐牢,也許他還不會死。這次接雷先生出獄,看到他氣概非凡,器字軒昂,更印證了我這一假設。海光先生和雷震先生一樣,他們都是鬥士型的偉大人物,鬥士的生涯就是鬥,不停的鬥,勸他不要鬥的人,動機儘管好,可惜是婦人之仁,愛之適足以害之。海光先生英靈不泯,在鬥士的行列裡,他是先烈,他將永生!我們沒死的人,雖然遺憾要分別採取不同的方式來紀念他,但對死後的海光先生說來,卻並沒有被「分裂」——海光先生仍是完整的海光先生,有人以為抓到了他的什麼,其實只是利用死屍而已。真正海光先生的靈魂,不是二流以下人兒所能瞭解的!

              一九七〇、九、十五李敖

  附上糖一盒送給文麗,一年不見,她一定長得更高了。

  當然,殷太太不會回我的信,我也不會參加她的宗教儀式。那時我已經一天二十四小時被治安當局跟蹤,我自然也不會去看殷太太了。

  二十年後,有一件妙事發生了。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四日下午,我家來了不速之客,來的是殷海光的太太夏君潞,是由陳宏正陪她來的。殷太太與我二十年不見,如今重晤,大家都很高興。二十年前殷海光老師來過我家多次,可是殷太太並沒來過;二十年來殷太大自美返台一次,這是第二次,是應自立報系舉辦所謂「紀念殷海光先生逝世二十周年學術研討會」而來的。殷太太抵台前,陳宏正到我家跟我說:「殷先生的朋友學生每人出一千元,聯合請殷太大吃飯,盼你參加。」

  我說:「我才不要同這些人吃飯!他們有幾個配稱殷海光的朋友?又有幾個配稱殷海光的學生?今天國民黨屍居餘氣了、局面沒有危險了,他們這些懦夫,才敢鑽出來打殷海光的旗號了,試問當年殷海光挺身與國民黨相抗的時候,這些人又在哪兒?當年我挺身聲援殷海光、冒險為殷海光印書、出錢為殷海光治病的時候,這些人又在哪兒?至於殷師母,她與殷海光共患難那麼多年,是我尊敬的女性,但是她把殷海光硬推進教會,並且不能辨別誰是真正在殷海光生前死後有愛于殷海光的人,未免令人遺憾。她上次回臺灣,為什麼不來見見我這位真正的義人。她整天在教會裡找義人,其實真正的義人是不進教會的。」殷太太畢竟是有服善之勇的女性,她居然帶著洋酒為禮,登門來看李敖了。她不介意我寫文章攻擊過她,她的度量寬大,也非常人所及。二十多年前殷海光生病,他的朋友學生袖手旁觀,惟有我肯在自己負債的艱苦下援之以手,送他住院看病,出院後,殷太太特別親手做蛋糕送我。接下殷太太送來的酒,我特別回憶二十多年前她親手做蛋糕的往事,她還能記得。她說:「李先生,你的為人,上帝最知道。你並不孤單,上帝是和你在一起的。」我聽了,哈哈大笑(一星期後,我在電話中告訴了黃三這段話,並說:

  「三三你看,二十年後,她終於把殷海光從上帝手裡放出來啦!

  可是又把我給拖進上帝手裡啦!」黃三聽了,也哈哈大笑)。殷大太又談到殷海光全集的事,二十年前,我是主張出全集的人,但是格于殷太太感情上的阻撓,未能實現。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殷大太「感情的因素」終告解除,她同意全集由佳冠出版公司的賴阿勝出版了。我很高興「已屬於上帝」的殷海光,又屬於了我們,雖然上帝已離我又愈來愈近了。在聊天中,我笑著向殷太太說:「這年頭兒真變了!雷震死後十年,忽然冒出了許多雷震的知己,跑出來做雷震秀;殷海光死後二十年,忽然鑽出了許多殷海光的朋友和學生,跑出來作殷海光秀——殷海光死後的朋友和學生,比他生前多,你說怪不怪?」殷太太聽了,為之苦笑。二十年過去了,由於國民黨的強弩之未,由於殷太太的一元複始,殷海光已不再被禁銅,已從封閉中解放出來。但是,各種利用他的秀局,卻方興未文。連吳豐山、張忠棟、楊國樞、胡佛、李鴻禧、何懷碩、鄭欽仁等跟殷海光毫不相干的膽小鬼都敢抛頭露面了,士林怪態,可真殷鑒不遠呢!自立報系大做殷海光秀,由它的頭了吳豐山接見殷海光夫人,即時表示:「任何國家或社會的光行者,在爭取言論自由上總要忍受一些痛苦,一些煎熬。

  現在,來自海內外數十位傑出的學者,一齊紀念殷海光先生的貢獻,證實了人間自有公道。」其實,所謂「海內外數十位傑出的學者」,他們在殷海光受難之際、苦難之際、危難之際,不但沒援之以手,甚至是殷海光的敵人的同路人,這些人今天以知己嘴臉,重現江湖,江湖之中,可沒有這種不要臉。另一方面,當年真正對殷海光援之以手的人。二十年來一直為殷海光「吾道一,以貫之」的人,卻被偽君子們視而不見並且大加排斥。偽君子們抹殺他們,上因為他們不是別的,而是「國家或社會的先行者」。如今先行者們如彼、偽君子們如此,正好證實了人間沒有公道。

  殷海光生在一一九一九年十二月,死在一九六九年九月,活了不足五十歲就得胃癌而死,可謂不善養生。殷太太回憶:

  「一九七一年,九月裡的有一天,我去看才出獄不久的雷震,他一見面就對我大聲他說:「殷太太,你看,殷海光愛生氣,就被同民黨氣死了!』」「雷震的話,讓我想起海光生前的『罵』。他喜歡罵人,尤其常常罵蔣介石。他被『迫』離開台大後,每天吃晚飯時間,常對著我跟Abby罵蔣介石,又罵又氣,又氣又罵,然後飯也吃不下了——不久,他得了胃癌。殷海光真的給滿腔的憤怒『氣病』了、『氣死』了。」殷海光這種搞法,不是罵人之道,而是找死之道。他曾告訴我,他師服的熊十力老先生最恨蔣介石,熊十力罵蔣介石,一邊罵一邊拿上有蔣介石照片的報紙,揉成一團,在自己生殖器下面擦,然後哈哈大笑,以化怒氣。殷海光顯然忘了老革命党熊十力的身教,結果一個高齡、一個短命,殷海光竟先被罵者而死。也許殷海光察覺出罵人時應該伴之以團報紙,但在飯桌前難以仿行。縱仿行成功,則得胃癌者將是女眷,因為她們「飯也吃不下了」。結論是:殷海光捨己為人、自我犧牲,還是自己得了胃癌。殷海光生前對黃三說:「我不要死,我要睜著眼睛看他們如何收場。」可是他不善養生如此,又如何活得過敵人呢?一九六七年五月十二日,我在殷海光的病床邊跟他聊天,我把「中國文化學院」(「中國文化大學」前身) 的巧立名目說給殷海光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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