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9.殷鑒紀(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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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我還常去看他的,但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令我極不高興。據黃三告訴我,有一次很多人在殷家有人說了誣衊李敖的話,殷海光明明知道那是誣衊,卻悶聲不響,還點了頭。黃三很氣憤地告訴了我,我認為至少在殷海光家裡,殷海光應該為我仗義執言的,怎麼可以這樣?我生氣了,就不再去殷家了。有什麼事,我都叫黃三、孟絕子、王曉波去辦,當然我還是關心他的。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我那樣長久的個去他家,是一件錯誤。那時他生命已在最後一年了,他變得軟弱,神智自然也不如健康時清明。就在這種衰病侵尋之中,殷海光被兩批人利用了。這種利用,我直到他死前一天和死了以後才陸續知道。如果我常去看他,也許情況不會那樣糟。第一批利用殷海光的是陳鼓應這批人。他們斷章取義,東拼西湊,製造了一本《春蠶吐絲——殷海光的最後話語》,說殷海光臨死前對中國文化的看法有根本性的改變,並且強調這一點,把殷海光在《自由中國》的偉大貢獻輕輕帶過,把殷海光為自由民主的努力,反獨裁反極權的努力都輕輕帶過,甚至把殷海光描繪成一個臨終的悔罪者似的。這是對殷海光最卑鄙的誣衊。參加這種誣衊活動的,除陳鼓應這批人外,國民黨文化特務徐複觀和頭腦不清的韋政通等也都在內。這些人顯然是別有用心的。因為我們知人論事,必須從他成熟時期、健康時期、神智清明時期的長時期均衡表現為準則,怎可以拿衰病侵尋的行將就木者的言論來作準?古代凡是皇帝死前的詔命,都不被輕信,認為是亂命,其理在此。何況,陳鼓應這批人從來沒有任何殷海光的親筆或錄音以證明他的轉變(連一片「你辦事,我放心」式的小條都沒有),我認為「春蠶吐絲」中許多話,根本是捏造的、加工的,或有意重描濃寫的,這顯然是一本為取悅某方面而供自己做敲門磚的偽書。第二批利用殷海光的是殷太太這批人。殷太太夏君略是非常賢慧的女性。她長得比殷海光又高又大,待人親切有禮。 她在《永不能忘的日子》裡寫道:「事實上我對我丈夫的思想一點也不懂。」這話倒很近實情。我在殷海光家無數次,大家上天下地的談,但殷太太從沒參加過。我對她瞭解很少,直到殷海光死前頭一天,我才驚訝地知道她參加的是教會活動——她是一個虔誠得近乎狂熱的基督徒!那天她拿出一本筆記給我看,說:「這是殷老師最後信了上帝的證明。」我翻了一下,說:「這些筆跡不是殷老師的啊!」她說:「是我記錄的。」我當然懷疑,可是正忙著替殷海光準備後事,我並沒重視這本筆記。但我覺得很荒謬:殷海光從沒跟我提過他有一個信上帝的老婆,他自己也從不信這一套,怎麼今天忽然冒出一個信上帝的,並且還說他也跟著信了,這不是趁病打劫嗎?第二天下午,殷海光死了。殷太太後來在《「這必死的,總要變成不死的!」》中說:「到家不久,李敖及孟祥柯和我一齊去懷恩堂商量一些事情及決定追思禮拜的日子。」她這段話,是長話短說了。因為頭一天筆記的事,使我感到一批教棍可能利用殷海光,我該特別防範一下,果然回到殷家,殷太大就堅持以宗教儀式辦後事,並說已跟懷恩堂的周聯華牧師約好,現在就去。殷太太大概沒想到我是個激烈反對者,她約我一起去懷恩堂,要我代他們潤色一下已寫好的殷海光「安息在主的懷裡」的通告稿。不料我一見周聯華,就把他責備一頓,我說你給國民黨的達官貴人做後事吧,何必又來糟蹋殷海光!孟絕子在旁也支持我的責備。我堅持刪掉「安息在主的懷裡」等鬼話,爭執不下。最後我只同意用「永生」字眼,「永生」不算是宗教字眼,但可使教棍們自以為是,殷太太總算同意了。再回殷家,殷太太在廖融融等許多人面前向我說:「李敖,你是戰士,可是殷海光不是了,殷海光已屬於上帝!」王曉波在《殷海光先生臨終日誌》中記這天晚上「廖融融言,殷師母告其得上帝啟示,殷先生遺稿概不出版。並言其與殷先生結婚以來,每日擔驚受怕,不願殷先生陰影再籠罩她。殷先生死了,她應該要得到解脫。」王曉波的記錄,告訴了我們:思想家是不宜有「對我丈夫的思想一點也不懂」的太大的,思想家討錯了者婆,在他死後,對他思想的流傳必是一種妨礙,從托爾斯泰到胡適,無一例外。殷太太是我尊敬的女性,但是教棍生涯使她把最後一年的殷海光「夏君珊化」,這顯然更使思想家警惕。《詩經》有一句是: 「『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用來做有趣的曲解,正好對這段殷夏婚姻,有了先知式的預言。 一九六九年,我知道殷海光的病情,我還想做一次挽救。 我告訴黃三三點意見,如能這樣做,我還願試一下,可是沒有結果。九月十二日,殷海光病情惡化,送入台大醫院,那時黃三已離台,由王曉波通知我。十四日,我把一封信託王曉波交殷太太,裡面說: 海光先生今年病情轉劇,我性前年去年兩次送殷先生就醫,反落埋怨,埋怨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處理殷先生的病況,技術問題不易統一,人多口雜,責任不清,反易誤事。所以今天之事,我一開始即面告黃三三點,表示如此三點不能實行,我再介入,是與人扶同誤殷先生,我絕不幹。 我曾面告黃三,殷先生既住人台大醫院,不宜再出院,更不可亂投醫吃藥。今既出院無效,再回台大醫院,不可再事更張。如不幸不起,遺體應捐給醫院,全權委由醫院代辦喪事。醫院方面,最後骨灰宜交由家屬領回。至於立碑台東,灰灑太平洋等議,如無技術困難,自應照辦。 殷先生如去世,真正有意義的紀念方法是整理遺稿,保管遺物,以備發揚殷先生思想及籌議紀念館。 殷先生死後,當儘量避免偽自由主義者利用。故所謂治喪委員會之類,當一律避免。不能組織維護殷海光學術自由者(如毛子水),不配為治喪委員。 當天深夜裡,我進入台大醫院,去探望多日不見的殷海光,護士小姐們洩漏了我來的消息,所以第二天,大家都知道李敖來過了。王曉波在《殷海光先生臨終日記》中說,殷海光第二天「聞李敖曾來訪露出微笑」。我想,這一「微笑」,就是他跟我之間的最後靈犀了。這天晚上,我又到醫院一次。殷海光死在九月十六日下午,王曉波通知我,我立刻趕去,碰到齊世英。齊世英對我說:「殷先生生前說李敖是最夠義氣的人。我知道,殷先生能拖到今天才死,都是你義氣的結果。我聽了,沒有說話。公道死在活人心中,公道活在死人心裡。陳鼓應這批人跑到國民黨的《中央日報》社,要求發消息。《中央日報、說殷先生是我們的同志,我們的主筆,我們願意。消息發出來,竟只提他是《中央日報》主筆,《自由中國》上的事蹟一筆抹殺。我真不明白陳鼓應他們為什麼讓殷海光這樣被「屍奸」,真大不懂事了!文德《殷海光教授年譜簡編》寫著: 九月二十一日在懷恩堂追思禮拜,由周聯華牧師主持,數百人參加。李敖沒參加追思禮拜,因他反對在教堂作追思禮拜,怕殷會被教會拿作宣傳。 當時國民黨的刊物,卻大力宣傳說,李敖是個無情的人,因為殷海光的追思禮拜,他都不參加。我不但不參加這一次,一年以後的懷恩堂周年追思會我也不參加。我是特立獨行的人,不參加就是不參加。「波瀾起落無痕跡,似此奇情古所無。」這兩行詩句,也許正是我的寫照了。殷海光死後三個月,我家門口也被治安機關站了哨,一連十四個月,直到我被捕,以叛亂罪被判十年……在人鬼之間、在生死線外、永隔的幽明與重泉之中,殷海光和我,自然更是遙遠了。 殷海光死後,我和王曉波、王小明、盂絕子一起去看解剖,出來孟絕子對我說:「你看到老殷那個鳥了嗎?那麼小!…我想,殷海光可能在這方面不行,他的婚姻情況,他的教棍太太,都該從這一不行上來觀察。他服膺羅素,但羅素寫的《婚姻與道德》(Marriage andMorals)之書,他絕口不提,這可真怪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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