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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殷鑒紀(3)


  雖然我稱殷海光做「老師」,但他清楚知道我沒選過他的課,「老師」對他是尊稱,是名不副實的。因此他對我,也是一種師友之情,算得上是「尊而不親」。我的一些小朋友,像陳平景、像黃三,倒比我跟他面見得多。他跟陳平景後來為了錢有不愉快,一天早上,他特別到我家,要我用我對陳平景的影響力,收回由他口述由陳平景筆錄的自傳。我有點怪他不該為了點小錢否定陳平景,但我還是把陳平景說了一頓,要他交出自傳。後來經我勸說,兩人又言歸於好。我雖然與殷海光交往不密,但每有重要情況發生,他總找到我,也特別尊重我的判斷,胡虛一被捕以後,殷海光家門口被治安機關站了哨,他問我怎麼辦?我說要若無其事,但是學生們該少來,免得連累他們,使他們以後有記錄在身,萬劫不復。他認為很對,就在門上貼了不見學生的條子。殷海光進行離開臺灣,也找到我,我為他奔走了一陣。不幸的是,殷海光一直到死,都沒被准許離開這個島。為了他出境的事,有一次我對他說:「國民黨口口聲聲復興中華文化,中華文化裡有一種『流刑』,他們倒真該復興。如果復興了這種放逐之刑,你和我就都可走了。」他聽了苦笑。我想,他後來希望死後面對太平洋水葬,與于右任死後面對大陸土葬,正好是一個對比。

  古人放逐別人,要宣佈「不與同中國」,殷海光想面對太平洋水葬,除了表示他心胸的浩瀚以外,大概也有甘願「不與同中國」的遠托異國之悲吧?

  一九六七年的春天,我在美而廉碰到殷海光,感到他的氣色很差。本來對他的健康,我沒有注意,因為這是殷太大的事。殷太太那麼賢慧,照料殷海光的健康,當然不在話下。

  但這次見面,使我感到有點不對勁,我把陳平景找來,側面問他,他說殷海光有胃病。我問醫生怎麼說?他說沒找醫生。

  我把他罵了一頓,我說有病怎麼不找醫生、他說殷海光不肯,殷人大也不肯,殷海光還說除非去貴族醫院,他不要在公立醫院應診。我又把他罵了一頓,怪他沒有好好照顧殷先生。他說他們夫妻都不肯,他也沒辦法,「除非你敖哥逼他們。」我說就這麼辦,我去逼他們。四月十四日深夜,我寫了一封信給殷海光,埋怨:「沒想到你竟對你的身體這樣不科學!」我告訴他我已替他的好貴族醫院的門診,一定得去。「你治胃病的一切費用,由我承擔。我最近為香港一家出版社幫忙,有一筆小收入,所以我願意『請客』,以我們的關係和瞭解,你自然不可推辭。」就這樣的,在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日,我把殷海光推到臺灣最有名的胃科大夫李承泌面前。李大夫對我說:「我佩服殷先生,也佩服你李先生,李先生鄭重托我,我自然盡力。」他為殷海光做了徹底的檢查,檢查期間有說有笑。

  然後對我使了一個眼色,就走出去了。我跟殷海光聊了一陣,藉故出來,李大夫拉我到一邊,滿臉嚴肅他說:「百分之百的胃癌!百分之百的胃癌!怎麼拖到現在才來看醫生?」我問他:

  「能拖多久?」他說:「這次若不來看病,幾個月裡就沒救了。」

  我問:「現在有救嗎?」他說得開刀才知道,現在就立刻辦住院手續。於是,殷海光立刻被「當場收押」,我把他安排進病房,把同來的孟絕子、陳平景都支使出去,房裡只剩他和我。

  我先說了些輕鬆的,然後輕描淡寫他說:「斯人也,不可有斯疾也!你這位憂鬱哲學家啊!竟得了胃癌。羅素要聽說你得了這種不哲學的病,他會笑死了。現在決定開刀搶救,你應該準備在開刀以後,好好把你要說的,都說出來,我相信那是一部有價值的書,你有生命危險,來日無多,我本來不該告訴你,但我一想,你看了這麼多書,若連生死都看不破,那書也白看了。所以我決定告訴你,使你有所準備,免得做錯了安排,浪費了時間。」殷海光聽了我的話,很鎮定,也很從容。他感謝我以強者對強者的態度對待他,他說一切就照我說的辦。我走出病房,叫陳平景去陪他。陳平景後來說:殷海光一見到他,就哭了。殷海光在強者李敖面前不得不示強,但李敖一走,他就垮了。這時候有一個插曲,不可不記。陳平景在醫院跑來跑去的時候,忽然見到黨外人士高玉樹從汽車下來。高玉樹當選市長那天晚上,殷海光正在家裡請我吃飯,飯後我們一起到中華路高玉樹競選總部前看人山人海,也看軍警雲集。高玉樹當選了,殷海光很興奮,當晚我請他和何秀煌一起到中央酒店看洋妞跳半脫不脫之舞,殷海光和何秀煌兩個書呆,那天晚上也頗有好色而不好德的表現。高玉樹他們搞新黨的時候,與殷海光走動頗勤,所以這次從汽車下來,陳平景第一反應就是:「高玉樹來看殷老師了!」他匆匆跑來告訴我,我說:「不會吧,政治是最現實的,高玉樹不會知道殷海光生病,知道也不會來。他到醫院,一定是看別的達官貴人的。」看來一查,果然國民黨大員陳建中出了車禍,就便住進貴族醫院,高玉樹玉樹臨風,原來如此!

  王曉波在《悼念我的老師殷海光先生》中說:「一九六七年上半年,殷先生就患了胃癌絕症,是鄭華志陪他到宏恩醫院檢查出來的。」王曉波全弄錯了,不但鄭華志沒陪他到這貴族醫院,反倒在我安排開刀時,鄭華志等才出現。鄭華志正在台大念醫學院,學到一些半生不熟的理論,向李大夫很不客氣的質問,好像李大夫有什麼錯似的。李大夫是名醫,也有修養,他不厭其煩地向鄭華志講解理論與實際,但鄭華志仍糾纏不休。我很生氣,大罵鄭華志一頓。我說既然到這個醫院來,就要尊敬並信任人家醫生,怎麼可以這樣不懂事!如果你們愛護殷海光,在我把殷海光送到這裡來以前,你們他媽的在哪裡?鄭華志等被罵以後,悻悻離去,在外宣稱這個醫院不行,還是到他們台大醫院去開刀才「安全」。殷海光知道自己還是台大教授,在台大醫院開刀可以減輕我的負擔,既然在那邊開刀「安全」,也樂意去。於是在四月二十五日,轉到台大醫院。五月一日開刀,把胃割掉三分之二。台大醫生說,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我寫了一封信給李大夫,為我無法有始有終的請他為殷海光治病和鄭華志等的無禮表示抱歉,然後就趕忙軋頭寸來付醫藥費。我四月十四日給殷海光信中所說的「我最近為香港一家出版社幫忙,有一筆小收入」的話,其實是騙他的,我不願他知道我的經濟困窘而不安。事實上,我當時已被官方完全封鎖,很難靠出版社維生。我的維生之業,其實是做舊電器買賣。當時救殷海光情形,在水牛出版社彭誠晃拒絕為我貼現後,我只好改找蕭孟能,但蕭孟能不肯幫忙,最後由劉紹唐幫忙,我才兔於退票。我這裡近乎囉嗦的寫這些小事,目的只在說明:為了對殷海光熱情,我自己遭遇了多少人間冷暖;為了救殷海光性命,我看了多少偽君子和偽殷門弟子的醜惡面相。我把這些寫出來,拆穿出來,對世道人心,應該有點警世作用,所以我就不怕麻煩了。

  到了殷海光開刀以後的第二年,一天下午,殷師母以焦慮的聲音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再送他到貴族醫院檢查一下,我同意了,不料一住進醫院,那些我不做他們不做、我一做他們就騷擾的護師派又來了。好在這次檢查並無新結論,殷海光很快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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