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6.星火紀(6)


  我講話亦頗直杆,頗攻擊和他有關的「中醫」、「奉命不上訴」及「出版法」等事。他含糊過去,轉說他頗為東北出我這種人才而愛惜雲。此公在大陸時亦殺手也,毛澤東的大弟毛澤民,化名周彬,在新疆給盛世才做民政廳長。盛世才後來自己不幹共產黨了,下毛澤民於獄。在倒向國民黨時,國民黨派王德傅查案,盛世才秘不交出,顯然預留餘地,以為反復無常的籌碼。後來王德溥堅持由他親審,毛澤民遂難逃一死,在一九四三年九月,被盛世才槍決。據王德傅《政海遊蹤》一書中回憶,當時他「就前樓五開問大廳上,佈置成極為莊嚴神聖的大法庭:全庭一色雪白,殘酷刑具羅列滿庭,武裝戰士列隊助威。……首先傳呼久患喘病的毛澤民,嚴詞審訊,一言不實,立即呼喝用刑!如此不到三小時,該四人均先後招認不諱。……乃依法判處死刑」。於是毛家又添新鬼矣。

  一九六三年,王尚勤跟我的同居關係漸近尾聲,尚勤表示,如果不能結婚,她想到美國留學去。我表示,我在臺灣凶多吉少,難免牢獄之災,我的處境是不適合結婚的。尚勤通情達理,她明白我的真義,決定放洋。不料到了美國不久,卻發現和我在一起時不小心有了身孕,她慌張打長途電話來,我問她能不能設法「拿」掉,她說在美國有困難,最後決定就生在美國,就這樣的,一九六四年女兒李文在紐約出生,出生紙上填的父親名字是李敖。兩年後,尚勤把李文送回臺灣,希望留在她父母那裡,以一年為期,她結婚後再把李文接到美國,後來她結婚了,我認為李文跟她,會給她不方便,決定由我接回。這時已過一年的約定,顯然女兒的外公外婆喜歡外孫女,不肯放人了,於是我施用巧計,約外婆帶李文看電影,電影散場時,在人叢中我和女兒有計劃消失,由我弟弟一面通知外婆「小文已被接回她爸爸那裡了」,一面照料外婆安全返家。當晚李文外公王光臨等報警來搶李文,當員警查明原來小孩是到她爸爸家的時候,爸爸跟女兒的血親自然比外公外婆近得多,員警也管不了了。後來王光臨氣得在電話中大罵我:「你是共產黨!共產黨!共產黨!」河南土話中黨字發平聲而不發厭聲,聽來每逢黨字出口,都是男高音,聞之尤覺恐怖。因為他老先生是河南省專員出身,他在家鄉,官拜少將,為了革命,生殺予奪,不在話下。為了革命的需要,連他的小勇子都被當成共產黨殺掉,其兇殘性格、其大義滅親氣派,由此可見。逃到臺灣後,王少將落魄,下放做臺北縣南港成德國小校長,大才小用矣!這次為了接我女兒回來,與他發生衝突,他以「共產黨」作認定眼中釘標準,就是這樣從寬錄取的。他在臺灣,如果有河南專員萬分之一的權力,我早就被當成共產黨殺了。多年以後,國民黨偽政府開放探親了,大陸共產黨也宣佈不咎既往了,有人問他何不回去看看?他搖頭說:「共產黨饒我,可是被殺的人的家裡,若有人出來,給我難看,這張老臉怎麼兜得住?」最後,他以八十之年,老死臺灣。蓋棺論定,此公不失為正直之人,只是頭腦跟不上他的正直而已。

  我在文星時代,所做的,一如《紐約時報》說李敖的,是一個「火首」(fire一brand),一個放火者、煽動者,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後燒得老K哇哇叫,我也被關在八卦爐裡,變成火眼金睛,「在這島上,誰又能比你做得更好?……誰又能比你做得更多?」——王崇五的話,三十三年後仍在我耳邊響起,知人論世,這真是我最好的總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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