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6.星火紀(5)


  陳誠敬我煙後,一直喝沙士汽水,喝到杯底皆空。我心裡想,此公的胃已一開刀再開刀,居然還喝這種東西!陳誠說他讀了我寫的《胡適評傳》,非常佩服。接著談胡適家世。他說他在民國二十四年,在北平蔣夢麟請客的席上,認識胡適的。胡適曾詳詢他江西「剿匪」的事,從此結為好友。他說他極佩服胡適,胡適絕不在背後說人話,對他知無不言。他收藏有不少資料,可是有一船資料出事沉了。胡適每次見他都勸他寫回憶錄。他說「適之先生思想和三民主義相去不遠」。由胡適談到蔣夢麟的婚事。他告訴蔣夢麟,如果與徐賢樂結婚,他們夫婦將不再去蔣家。胡適勸阻結婚的信,也有副本給他。可是大家無論怎麼勸,蔣夢麟都不聽。後來結婚結出了麻煩,蔣夢磷有信給他,信到他手上,他至今未拆。陳誠怕我寫出來,特別說:「此事不能寫啊!」陳誠又談到他發跡。他當十七師副師長,被帶去看兵,建議頗得曹師長賞識。武漢事,蔣介石以陳誠威望不夠,本擬使何應欽、白崇禧兼,後來才勉強全給了他。又談到裁軍的故事,說陳調元說今天的兵好像叫化子拿棒子,沒有棒子,狗就要咬他了。吳稚老說出門總有狗咬,不能因怕狗咬就不出門。他說他去過我的家鄉吉林,知道我只有二十八歲,他問我生年,我說我就是你同蔣夢麟、胡適吃飯那年生的。他大笑,說:「那時你還沒生呢!」他問到我結婚沒有,我說沒有,他說:「『三十而立』才好。」又說,「今天臺灣三十歲以下的男士,只有你李先生和蔣孝文是名人。」我說:「今天臺灣的年輕人很難出人頭地,老一輩的高高在上,內閣年齡平均六十六歲。八十開外的于院長、莫院長實在都該表現表現風氣,該下臺了。」陳誠說:「你說的全對,我也該下臺了。這個問題不解決,一定是悲劇。」不過他最後說,「你李先生還不到三十歲,你前途遠大。」我說:「我在部隊裡看到老兵的一段自我描寫,內文是:『我們像什麼?

  我們像玻璃窗戶上的蒼蠅——前途光明,可是沒有出路。』我的前途,我看也是如此。你陳辭公二十六歲二月間還是中尉,可是九月就升少校了,四年後三十歲就當少將師長了。如今一個青年軍官,想從中尉升到少將,別說四年,十四年也沒機會啊!」陳誠聽了,為之默然。他說他跟甘迺迪總統談話,事先美國朋友提供他兩點談話基礎。其中之一是基於美國利益來談。他自己又加上兩點:第一,「不要什麼東西。」第二,「不談理論,理論有見仁見智的不同。只談個人經驗,談自己打仗四十年的經驗。」他說甘迺迪死得很可惜,「我跟他談,他很聽得進。」他問到我的意見,我說:一、軍隊苦悶,訓練不徹底。二、內閣年齡太大,青年人出不了頭。談話談了兩個小時零二十分鐘,我告辭了。陳誠一再說談的事大小了,是否耽誤了李先生寫文章的時間。他勸我多做研究,說李先生前途遠大。他送我出門,我上車,車開了,他還在招手。他給我一種不久人世的感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仿佛要對一個年輕人說些心頭話,他找到了我。整個的聊天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說:「共產黨的失敗,並不就是國民黨的勝利。」我想,這是一種動人的覺悟。可是,已經時不他與了。談話後九個月,陳誠撒手人寰。三十多年以後,陳誠的兒子陳履安到我家來看我,我們做了朋友。陳履安前後來了七次,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有一次談到他父親死前種種,他說:「死前的病痛非常人所能忍,但我父親一聲不響地忍耐著,我真想像不到那種疼痛是怎麼忍受過去的。」我說:「你父親死得像個軍人,他能忍耐病痛,正是軍人本色啊。」

  陳誠約我聊天後四個多月,當時蔣經國系大員李煥請我吃飯。時間在一九六四年十月三日中午,地點在臺北新臺北飯店。先由「調查局」的楊雪峰接我,吃飯時,楊雪峰也一直在場作陪。據我側面瞭解,這次吃飯,原因和安排蔣經國要見我有關。那時李煥是在朝的炙手可熱的人物;李敖是在野的令人側目的人物,蔣經國拉攏人才,自在意中。不過蔣經國和李煥的大腦中,是不能理解知識份子中是有傲骨存在的,我的對國民黨不合作主義,使聰明的李煥立刻覺察出來了,所以,他不再安排我和蔣經國見面。李煥請我吃飯的另一原因,是想瞭解一下我與台獨的關係。在吃飯前十三天,正好發生了彭明敏案。據彭明敏《彭明敏回憶錄(自由的滋味)李敖定本序》回憶:「李敖與『臺灣自救運動宣言』無關。

  可是,謝聰敏、魏廷朝和我被捕後,警總人員覺得該『宣言,文章寫得太好(這應歸功子謝聰敏和魏廷朝),不可能出於臺灣人之手。他們猜來猜去竟然想到李敖,一口咬定是李敖代筆的。審問期間,他們對此一再追問不舍,使得我哭笑不得。李敖也因此更成為特務人員懷疑和注意的對象。這是李敖與『臺灣自救運動宣言,的惟一的『牽連』。」正因為特務人員懷疑宣言是我代筆的,所以李煥請吃飯時,就旁敲側擊地問我:「聽說這份宣言文章寫得極好,是經過你李先生指點或潤飾過的?」我笑了起來,我說:「若是我寫的或經我潤飾過的,一定更好!」李煥聽了,哈哈一笑,就不再問下去了。

  那次飯局,大家談了兩個多小時的話,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李煥談他親歷的西北人民的苦況。李煥說他在西北行軍,見到西北農民硬是全家穿一條褲子,褲子掛在門口,誰出門誰穿。聽了以後,我真的不得不相信唐詩《石壕吏》中「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的描述,並且感慨於千百年來,中國的貧窮,竟如此「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李煥又談到西北人民與糖的關係。搞到錢來買糖,只能買到一小包。而此種小包,不是吃的,而是給病人來開胃的。又談到西北人民對熊的迷信,儘管熊群有害農作物,西北人民仍迷信,視之為天神等物,跪求駐軍不可殺它們。飯局終了後,李煥送我出門,臨別他緊緊握手,誠懇他說:「我會到府上去拜訪你。」我姑妄聽之。因為我不相信國民黨政客的話,後來他果然言而無信。多年後,我在一條龍餃子館碰到文化局長王洪鈞,他也緊緊握手,誠懇他說要到我家來拜訪,我想到李煥那一幕,幾乎笑起來,王洪鉤是等而下之的國民黨政客,其言更不可信。後來我碰到尤清,也表演這一套了,可見什麼國民黨、什麼民進黨,都是一樣的。近年以來,李煥住我家附近,和我和盧修一受同一位管區員警的照顧。一九八六年一天晚上,我和小屯在附近一家小店買東西,在門口碰到李煥,他主動向我打招呼,伸手來握,二十多年不見,此公的記憶力實在驚人。他說他很久沒看到我寫文章了,其實那時我天天著書立說,只是國民黨大員不讀書耳!幾個月後,小屯晚上從外面吃面回來,她那大穿的是短褲,她說一路上發現有位男士盯著她大腿看,後來才想起,那就是李煥啊!我聽了一笑,說:「國民黨大員也有他們真情畢露的一面啊!孔夫子活著,都要好色勝過好德呢,何況李煥!」有趣的是,李煥家浴室窗外正對著的,就是盧修一家的後窗。有一次,可愛的女人李慶安笑著告訴我:「盧修一可能偷看我爸爸洗澡。」過了幾天,我碰到盧修一,笑問可有此事,不料他鄭重其事否認,並指責李煥洗澡時窗戶不關好云云,我看他那樣認真,為之大笑。後來我講這一趣事給李慶華聽,慶華說:「有一個笑話說:一對夫妻,太太很醜,一次搬了新家,新家浴室窗簾還沒裝好,太太不肯洗澡,怕別人偷看她。丈夫說:你長得那副樣子,誰要偷看你!放心好了。」我問:

  「你這笑話是挖苦你爸爸?」慶華笑著否認,說:「我怎敢挖苦他?我只是說個笑話。」一九九八年蔣經國死了十年,李煥出書大表追念,馬屁盡出,我大為不滿,在「李敖笑做江湖」電視節目中一連罵了他好多天。朋友奇怪,說李慶安幫你兒子入學,你欠她情;李慶華又是你的好朋友,你罵起人家老子來,竟一點都不口軟。我說這就是李敖啊!別只看我罵李煥吧,我也為他洗過冤,當尤清捏造歷史,說他在滿洲國做過辦報的漢好時,我就公開指出這是造謠,我是講求真相的人,即使對敵人,我們也不可造謠啊。

  在文星時,國民黨大員我還領教過蔣夢麟,他是爸爸在北京大學時的代校長,在臺灣主持農復會,他為了寫「西潮」以外自傳的事,約我到農復會,談了許久。他本想找我幫忙,可是他一直不談報酬,也許他的意思是先幫了再議,可是我的經濟情況不允許我做完了再拿錢,所以此事不了了之了。國民黨大員還有王德溥,他通過郭鑫生,與我吃了一頓飯。他自道做內政部長時反對「戶警合一」事,甚令人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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