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6.星火紀(4)


  徐複觀最後被「逼」得「口中不能不稱」、「筆下不能不寫」李敖了,他好可憐喲!(他的作風,使我想起六朝之時,中國人家諱趨嚴,絕口不提自己爸爸的名字的事,徐複觀當然不會把李敖二字當成父諱,但卻巧合如此!)第二類「不敢提法」

  以俞大綱、方豪等最精采。俞大綱寫《戲劇縱橫談》、方豪寫《方豪六十自定稿》,都請我校訂,但出書之日,序中只提別人,不敢提李敖。俞大綱、方豪不敢提我名字的時候,只不過時當文星犯諱和被封而已,我已經被敬而遠之如此矣,比照後來在我被捕時,台大歷史系出版《姚從吾先生哀思錄》,把與姚從吾的六人合照上,五人標出姓名,只有一個變成了失姓失名的「等」而不敢提此人即李敖之事,可知一切都在「骨牌理論」中!至於第三類「不肯提法」,試看國泰出版的《二十一世紀彩色百科全書》中沒李敖名字;中華出版《中華民國當代名人錄》中沒李敖名字;偽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中沒李敖名字……就可知道封鎖李敖,實在是一件時髦的事呢!尤其後者,值得細表:一九九0年六月九日,「中國電視公司」趙寧主持的節目中邀我亮相,限定錄影範圍,只談風花雪月,我趁機帶去這部書。我一面拿著書,一面指出:雖然美國《紐約時報》等都指出我是作家,可是「中華民國」偽政府卻不承認我是作家,由這部書就可以證明。這部書九百多頁,可是沒有李敖的名字,可見李敖雖寫了一百多本書,可是並非作家屬實(這一段錄影,六月十二日的電視上並未播出,也就是說,給剪掉了)。這部書是一九八四年六月出版的,發行人是偽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陳奇祿。全書從正文到附錄,共收入作家七百零三個。「中華民國」作家從頭數,數到七百零三個,還數不到李敖,可見李敖之不入流矣!陳奇祿在該書「序」中說:

  「先總統蔣公昭示我們:『文化為文藝的根幹,文藝乃文化之花果。』……本會基於對作家的崇敬,對文學史料的重視,特策劃整理近三十年來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可見被國民黨文化官僚「崇敬」、「重視」的結果,原來是為「先總統蔣公」的「昭示」做註腳的,這樣看來,文化官僚們把柏楊、胡茵夢等七百零三人都當成作家奉獻,獨開脫李敖而不與,實乃真知我者焉!至於一九九八年時,頭腦不清的女人殷允芃以《遠見》雜誌開列影響臺灣的二百人,不肯提李敖,則是封鎖李敖的最新版,如此視而不見,就是這票人的「遠見」了。

  在文星的讀者中,有一位請我吃飯,他是我台大同學王裕市的父親王崇五。他曾在俄國留學,是共產黨,後來被國民黨判死刑。他的舅舅丁鼎丞是國民黨大員,就拉他跟國民黨合作,免了他的死刑,還做到濟南市長。到臺灣以後,他擔任國際關係中心副主任,當時的主任是卜道明,副主任除了他外,還有吳俊才。「道明死後,吳俊才當上主任,他就退休了。他請我吃飯時,講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他說他給共產黨辦過《紅旗》,他知道什麼是好文章,並且知道怎麼樣辦宣傳。他這輩子所看過的文章裡,能有魯迅的諷刺、胡適的清晰、陳獨秀的衝力,惟獨李敖一人耳!他說:「現在是團體對團體、組織對組織的時代,你只是一個人,在這島上,誰又能比你做得更好?任何英雄豪傑,如果他只是一個人在這裡,誰又能比你做得更多、更興風作浪?」他又加強語氣說,「李敖兄,不要以為你在這個島上無能為力,不要以為你能做的有限。如果毛澤東或周恩來他們一個人來到這個島上,他們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多——如果只是一個人的時候,沒人比你做得更好。」王崇五的一席談,使我明確感到我一生的方向,就是我此生大概永遠要走向一個人的戰鬥路線了。但是,現在的戰鬥是群體對群體、集團對集團、組織對組織。當個人對群體時,個人便變得十分渺小,除非他也進入一個群體,變成寄居蟹,才能受到保護。如果純粹是一個個人,那就毫無力量。這種現象,表現在企業主管和政府大員身上尤為明顯,這種入在臺上風光不可一世,但一旦他變成一個個人時,他就什麼都不是了。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在臺上神氣活現、一下臺就洩氣完蛋的道理,所以,他們看似很強,其實很弱,因為他們變成一個人時就不能存在。想想看:蔣介石如果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絕對不如李敖行。我當兵的時候,我那個副連長每次小便都要拉人陪他去,因為他沒有人就不能撒尿,他完全是一個群居動物,根本沒有了自己。而我,我完全是一個個人——最有力量的個人。我能夠獨來獨往,也能夠孤軍作戰,我不是群居動物,但我卻一再展示個人的力量出來,絕非人海微瀾、沒沒無聞。在現代的戰鬥形態中,我是最後一位展現個人力量的,可說是「末代個人」。我死了以後,這個世界大概很難再出現這種伏爾泰式的怪傑了。

  在文星時,一九六三年,美國《紐約時報》的名記者德丁(Tillman Durdin)、美國新聞處的副處長司馬笑(John Alvin Bottorff)約了我,三個人在一家咖啡館裡談話。在德丁提出的問題裡面,有一個很有味兒的題目,他問我:「為什麼在臺灣的這些大學教授們都顯得活力不夠?為什麼他們不像韓國那些教授們那樣生氣勃勃、勇氣十足?」我的答覆是這樣的:臺灣大學教授們不是沒有像韓國那些教授們那樣生氣勃勃、勇氣十足的情況,可惜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五四時代教授們的氣象。現在不行了,現在他們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墮落的墮落了。留在大陸上的許多第一流的教授都被迫在「思想改造」下苦鬥;而到臺灣來的一些教授,大都是「二流貨」和不入流的,他們在臺灣島上,十足表現出「沒辦法」和「無能」的醜態,這是不難想像的,他們只是把持住現狀而已,根本談不上什麼進步與朝氣了。為什麼我向德丁表示到臺灣來的一些教授,大都是「二流貨」和不入流的呢?因為當年第一流的知識份子,根本不會跟國民黨走,換句話說,根本輪不到給國民黨來騙——他們早被共產黨「騙」走了。當時有良知有血性的知識份子,他們是不會跟國民黨的。相對的,跟國民黨來的,其流品也下矣!與德丁談話後二三十年下來,那些流品也下矣的知識份子,在臺灣,形成了學閥;並且一蟹不如一蟹,不但第一流的知識份子音不可得,甚至老一代學閥的一些格調,新一代也視而不見。新學閥跟老學閥不同的是,老學閥的缺點新學閥都學到了,老學閥的優點卻一點都沒學到。老學閥沒吃過豬肉,還看過豬走路,可是新學閥連豬走路都沒看到。如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們自己不但不知第一流知識份子為何物,甚至沐猴而冠,自以為是第一流知識份子了。——人間規格與尺度的混亂,竟一至於此!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九日,報上登出所謂:

  「二十一名自由派學者」發起的「民間組織『澄社』」,他們的名字是文崇一、李永熾、李鴻禧、何懷碩、林正弘、林俊義、胡佛、徐正光、張存武、張忠棟、張清溪、張曉春、陳師孟、韋政通、黃光國、黃榮村、葉啟政、楊國樞、蔡墩銘、蕭新煌、翟海源,大都是市面上的花瓶學者、座談會花蝴蝶,總而言之,他們是當年「二流貨」和不入流的教授們教育出來的國民黨或國民黨同路人,其中實為國特者有之、冒充東洋博士者有之、見風轉舵兼媚「民進」、「台獨」者亦有之。這些貨色的知識份子,如今單獨作秀,意猶未足;又成群結隊,以「澄清天下」為招徠,組織「澄社」。事實上,這些貨色又安足以語「澄清天下」?《後漢書》寫第一流的知識份子范滂,「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世說新語》寫第一流的知識份子陳蕃,「言為世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這種知識份子,他們為人間正義,可以坐牢、可以受刑、可以赴死,可是「澄社」這些貨色呢,卻什麼犧牲全避之惟恐不及,既不敢冒犯暴君于先、又不敢冒犯暴民於後,口口聲聲說「知識份子不可做政治幫閒」(「澄社」社長楊國樞語)。事實上,他們是最大的政治幫閒!他們口口聲聲超然於「黨政職務」之外,但是他們自己,又幾個不是國民黨?而他們在發佈成立宣言之日,居然立刻聘請黨政雙修的國民黨大老、總統府國策顧問偽君子陶百川為「名譽社員」。這些貨色的勢利與格調,豈不立刻呈現得一清二楚麼?他們唐突古人陳蕃、範滂之未足,又以外人為依傍,以英國「費邊社」

  (FabianSociety)自期。殊不知「費邊社」的人物,論才、論學、論品、論膽識、論抱負,都非這些貨色所能攀附,這些貨色費了半天勁,其實全搭不上邊。結論是,「澄社,,也者,愈澄愈不清,天下何辜,竟為彼輩所澄,倒楣極了。「澄社」

  如此,其他什麼社、什麼團體更等而下之了。德丁死於一九九八年,活了九十多歲,我想起三十五年前那三人一席談,想到今天知識份子的嘴臉,愈發好笑。

  一九六四年五月十四日,居浩然寫來一信,說:「至友吳錫澤君仰慕大名,亟願識荊,不知能否賜彼電話二三一六三約時一晤……」吳錫澤曾任臺灣省「新聞處」處長,我想他找我一定有某種公幹,就跟他約見了。見面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是陳誠想見見我,托他先做安排。我和他約好在五月二十二日去陳誠家。可是五月二十一日晚上,我接到五次電話;二十二日早上,又接到兩次。全部電話,不是「副總統」官邸打來的,就是吳錫澤打來的,一再敲定見面時間。到了二十二日十點十分,見到陳誠,吳錫澤首先解釋為什麼晚了十分鐘,我心裡想,他們的官兒,可真做得小心翼翼!見面後,陳誠請我坐在大客廳的長沙發上,他坐在側面的單人沙發上,此公此時面目清臒而友善,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舊西裝,左袖有四個扣子、右袖只剩三個。黑褲黑襪,衣著非常寒酸,跟他豪華的大客廳不能相配。他首先解釋他不喜歡住這麼氣派的房子,並非矯情,可是總統下令蓋了這房子,他只好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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