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6.星火紀(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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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浩然去澳洲前,說他做東惜別,出人意料的,地點竟在北投一家旅館中。在座有吳申叔、何作歆、李子弋、蕭孟能、周群、張繼高(吳心柳)等,飯後忽然竄進兩個女人,進門即脫,其中之一戴起假陽具,對另一女做勢,隨著兩女易位,做勢者人亦做勢之,忽前忽後,令人眼花繚亂。我做個鬼臉,對張繼高說:「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繼高大笑。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表演令人倒胃之至,自是居大少爺臨別惡作劇也。 文星時代朋友中,張繼高最健談。文化論戰時,他從香港寫信給我,指出胡秋原文章不行,「一瀉千里,盡見渾水。」 他回台後不但相見,且做了鄰居,常常深更半夜,從《中國時報》下班後到我家神聊。後來文星垮了,他趨向國民黨高層,早無往還了。多年後我出獄,在路上碰到,他假意要請吃飯,我含糊過去,自此不復相見。蕭孟能誣告我時,蔣苔在香港急電張繼高,挽他出面調停,但他滑頭閃躲,以致坐看蕭孟能一誤再誤。後來他跟國民黨高層日近,我看不慣,乃揭發他冒充燕京大學新聞系畢業生的醜聞。我揭發後,他襟若寒蟬,直到死去。死後他的夫人張瑞芝被他的情婦翟瑞瀝欺負,求援於我,我請龍雲翔律師有以協助。張繼高講風度、講談吐,實為一高級騙子,但他只能騙嚴家淦、宋楚瑜、王惕吾、王效蘭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碰到李敖,假玉碎矣。 文星時代朋友中,吳申叔是令人哀念的一位。吳申叔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党國元老」吳忠信。吳忠信早年的風光,顯然在蔣介石之上,他在民國元年就做上首都員警總監,革命歷史之悠久,更是先聲奪人。肇和軍艦起義,據邵元沖《肇和戰役實紀》,司令長官是陳英士、參謀長是吳忠信,位在蔣介石之上,這就隱含了禍延自己和子孫的某種「原罪」。 吳申叔在向我談到他的「原罪」時候,如怨如訴,頗為感傷。 他是學藝術的,在臺灣拍了一部名《海浦春潮》的電影,這部影片,其實是一部主題上肯定「國民黨德政」的影片,可是不曉得怎麼回事,偽國防部總政治部就是不讓他這部片子過關,他弄得一身都是債,困窘難言,在走投無路之時,他說他只有去拜託當時的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經國哥哥」(他是一直用這樣的老稱呼稱蔣經國的),可是沒有下文;他無奈,感到吳、蔣兩家關係已經非比從前了,蔣經國也許不喜歡這一老稱呼了,於是他自行知趣,改用晚一輩的身份,重新提出陳情,可是仍;日沒有下文;他又想到,過去吳、蔣兩家關係非比尋常,吳忠信手中,有不少蔣介石寫的信件,也許這些信件物歸原主,會邀得一點垂憐(事實上,過去周佛海的太太,就曾受周恩來點化,而支出這類手中的信件過,以換取周佛海一命)。於是他便把所有的信件都交出了。可是,還是沒用,還是沒有下文,吳申叔在向我敘述了這些感傷之事以後,最後說:「李敖兄,最令我不服氣的一點是:沒有我們吳家替他們打天下,哪有蔣家的天下!如今他們有了天下,卻連場電影都不准我們拍,這算什麼公道!」可見蔣家父子的涼薄,非局內人不知也!我初識申叔,是一九六四年一月十四日,他請我在臺北「喜臨門」吃飯;最後一次見申叔,是一九六六年四月九日,他約我在他家吃飯。這次飯局中有熊式一、林文奎(熊式一學生)、洪錦麗(林文奎學生)、丁墨南、李湘芬、張繼高、蕭孟能。熊式一等對我頗稱讚,但我因熊式一用英文寫過《蔣介石傳》,馬屁十足,所以不喜歡他。京戲名角李湘芬說:「我小時候在老師梅蘭芳家看到年輕時候的胡適,現在看到你,覺得你真像那時候的他!」林文奎將軍是孫立人將軍的參謀長,孫案發生,他飽受驚嚇,精神狀態逐漸有異,這時已是滿口怪力亂神,申叔拜他為師,也就病中生幻,益發不可收拾。不久以後,申叔就閉戶不見朋友,以至於死,前後不過一年多時間。這次最後的晚餐,如今回想起來,好像是申叔有意設下的惜別宴,席中申叔和王莫愁做主人,周到親切,一如往常。誰也沒想到。這樣一位熱情而有才華的朋友,就這樣悲憤莫名的離開了!那天飯局時,林文奎一再說喜歡看我的文章,並拿出他的照片集給我看,我忽然看到Bonnie的家庭照片,BOnnie是我在台大最後喜歡的同班同學,畢業前夕我才發現她很迷人,可是太遲了。她是林文奎的乾女兒。 在文星時還有許多中學生的讀者,我知道的有陳曉林最優秀,直到今日猶為能文之士,並且是我好友。還有一位中學生讀者,字寫得歪七扭八,向我備致仰慕之忱,且由張菱齡轉達此意,此人後來搞雲門舞集,即林懷民。還有一位黃三(黃勝常),比我小十一歲,我在文星時候,他通過蕭孟能夫人朱婉堅,與我結交。他的父親是桂系要人黃雪村,母親是左宗棠曾孫女。這小朋友聰明過人,又多反骨,在成功中學,因與教官衝突,被開除。後來入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一天上課時偷著幫我校書,被老師抓到,把書搶走,他向老師交涉,說可任憑處罰,但是書要還他,老師不肯,致起衝突,事聞于校長成舍我,成舍我裁決黃三應公開自打手心十下,以示悔過。黃三的親人都勸他委曲求全,以免在臺灣無書可讀。 他來找我,我說豈有此理,這哪裡是辦教育,這樣羞辱青年學生,成什麼話!乃寫一信由黃三持交成舍我,大意是說:你成舍我當年為了在軍閥統治下爭取做人的自由,一何英勇;如今卻如此迫害你的學生,豈不值得反省。黃三翌日赴校,他的父母以為他同意去打手心去了,叮嚀千萬照校長意思做,不期他卻手持李敖之信,給了成舍我一次「教育」。成舍我看信後面露獰笑,說:「我們世新是個小廟,容不下你這大和尚,你還是走吧!」就這樣的,黃三為了向不良教育抗爭,又給開除了。後來他轉赴美國了。黃三在臺灣,是抗爭國民黨黑暗教育的先烈,也是抗爭比國民黨還國民黨的偽君子成舍我黑暗教育的先烈。他年紀那麼小,就那麼有志氣、有犧牲的勇氣,真令人佩服。多年以後,我在電視上揭發成舍我種種劣跡(包括逼女友打胎等等),原因之一,就是替黃三報仇。 一九六六年九月四日,青年党領導人左舜生來臺灣,和我見了一面,從清早五點五十分談到七點半。談話後第二天,他在《中央日報》上發表《記留臺北三周的觀感》,最後說: 「近年臺灣一部分的言論(包括短篇文字與專著),可能有若干也說得過分一些(或在文字上故意賣弄聰明,使人不快),不免與政府及社會若干人士以難堪的刺激,但我們必須知道: 人民(尤其是青年)對政府及佔有有力地位人士的責難,或對一般現狀表示不滿,往往不免過分,這在一個專制或民主國家,都是司空見慣的常事,用不著十分認真,尤其懂得在今天有同舟共濟必要的朋友們,更不可運用刀筆的方式,非把少數人置之死地不可!大家必須瞭解,真正要阻遏言論自由或禁止某一類書籍發行,並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 我覺得:關於這一方面,政府與社會有力人士的。『容忍』精神,還有提高的必要……」左舜生這些話,顯然是為我而發,並且,由於胡秋原寫過一本《同舟共濟》的書,左舜生文中呼之欲出,更為明顯。難怪後來胡秋原要大力攻擊他。我對左舜生這一義助,至今不忘。在談話中,左舜生告訴我一個故事:他在延安時候,見到湖南老鄉毛澤東,毛澤東激越他說:「蔣介石總以為天無二日,民無二王,我『不信邪』,偏要打出兩個太陽給他看!」毛的悍氣,於斯乃見! 自文星時代起,我雖「暴得大名」,但耐人尋味的是,我的大名,在臺灣卻被多方面的封鎖。封鎖的方式眾多,有的方式,且已到了有趣的程度,試以方式之一——「不提李敖之名」為例。「不提李敖之名」,情況有三:第一類是「不願提法」、第二類是「不敢提法」、第三類是「不肯提法」。第一類「不願提法」像徐複觀說的: 本人從不以李敖為文化討論中之對手。年來每遇友人告以「李敖又在罵你」等類之語言時,本人即閉口不出一語。不僅年來本人筆下,從不寫「李敖」二字;即與本人有關之《民主評論》,外來稿件中如有提及李敖之姓名,亦必將該段文字勾勒,不惜因此引起作者之誤會。李敖訴狀中所稱之「李某」,系本人轉述一位台大教授之言。今日口中不能不稱李敖之名,筆下不能不寫李敖二字,乃在法律尊嚴前所不能不忍受之精神虐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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