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5.委蛻紀(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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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來,我把自己投入一個新運動,我和一些青年人冒險,吃苦,為了給國家帶來一個新遠景,所以我做了共產黨,我志願偷渡過來,為我的信仰做那最難做的一部分。可是這兩年來,我發現我變了,我的精神好像飛向那自由主義的神像,可是我的身體卻永遠被一個黨鎖住,被另外一個黨監視,這是我最大的痛苦。雖然這樣,我還是想回大陸去,那裡雖然不滿意,可是總有一點『新,的氣味,有朝氣,對國民黨我是始終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現在我們的名冊裡並沒有你,可是我想帶你回去,帶你去共同參加那個新嘗試的大運動,這個大運動是成功是失敗不敢確定,但它至少犧牲了我們這一代而為了另外一個遠景,(多像丁文江!)至少比在死巷裡打滾的國民黨痛快得多了!」 那時候,我答應了跟他走,我當時夢想我會參加一個重建中國的大運動,可是夢想畢竟是夢想,半夜裡五個大漢驚破了他的夢和我的夢,他被捕了,葉明勳也為這事丟了官。兩年以後,嚴僑竟死在火燒島。在王蓬常《嚴幾道年譜》六十八歲條下寫著: 元旦,長孫以僑生,字曰彥國。先生有詩雲:「神州須健者,勿止大吾門。」又雲:「震旦方沉陸,何年得解懸?太平如有象,莫忘告重泉。」 可是神州的「健者」哪兒去了呢?在「重泉」底下,他能告訴他祖父什麼「象」呢?嚴僑死了,在他原來的神到自由主義的神的路中間,他倒下了。 「嚴僑事件」是我生命裡第一次受震撼的事件,他的離去使我有很長一陣子心灰意懶;「嚴僑事件」對我是一個總結,它刺激我,使我重新給我自己結一次賬。那時候的「李敖思想」是一個大雜燴,那時候的我,做過全臺灣三民主義論文比賽的得獎人,台中市祝壽論文的冠軍,以及錢穆的忠實讀者。一個中學生,收到錢穆寫的信、送的書,竟沒有變成錢穆的徒弟,竟在幾年後放棄了「錢穆的路線」,這不能不說是怪事吧? 如果我沒有看過右派的左派的或是國粹派的書,而只看過你的書,而受你深刻的影響,那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可是當我在右派的書堆裡打過滾,在左派的遠景裡做過夢,又在國粹派的本位論底下受過歡迎以後,轉而拿起《胡適文選》,這該是一件很有味兒的事。就老一輩的人說,在中國,沒有第二個人能帶給我這麼大的變化,使我在迷亂裡面,放棄了舊有道路——那些使我著迷了好多年的老路。 不久,你的著作慢慢引起我很大的狂熱,四十一年十月一日,我在台中車站遞了一封兩千字的長信給你,那時我才十六歲,對你兔不了多少有點「人身崇拜」。從四十四年二月二十六日我在「中副」發表文章駁太希的《胡適舊詩伺》起,我陸續寫了不少介紹你的思想的文字,那些文字現在看起來雖然大槽大濫,但是動機卻很單純——為了我深受過你的影響,我也願意別的青年人認識一下胡適之。 當時許多人笑我,奇怪我為什麼不寫點別的?為什麼專門寫關於胡適乏的?甚至有的朋友開玩笑說:「李敖是吃胡適飯的。」 對別人的誤會我很難解釋,他們不曉得我「宣傳」胡適思想是因為我在右派左派國粹派中有過很長一段的矛盾,他們不曉得我對胡適之有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感情,這種感情使我不能容忍別人亂罵你或亂捧你,因此我很費力地寫了一陣子文章,希望人們看看胡適的真面目,雖然我那一陣子的表現可能費力不討好。 等我又大了幾歲,對你的看法已很少「人身崇拜」的痕跡了,我覺得我比較能夠更清楚的認識你、瞭解你,你有許多使我失望的地方,也有許多地方非常可愛,我覺得你有點老憊,虛榮心與派系觀念好像多了一點,生龍活虎的勁兒不如當年了,對權威的攻擊也不像以前那樣犀利了。我這種感覺只是感覺而已,我把它們多少表示在我給你的信和詩裡,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我沒有用看「太老師」的眼光來看你,我支持你,向別人為你辯誣,使我在軍隊中得到「思想遊移,態度媚外」的記錄(我想你不知道軍隊中有著很盛行的「槍斃雷震,趕走胡適」的革命理論,這種理論同時還有蔓延成「槍斃胡適」的趨勢)。同時我也批評你,我不忌諱,如果我遠遠站在一旁,誠惶誠恐地「執弟子禮」,或是滿紙「道席」、「鈞鑒」,那未免太俗氣。我喜歡你,為了你是一個「人」,有尊嚴、有味兒,我受你影響和期望自己的,也無非是在權威和群眾底下努力做一個「人」,不出賣自己,不低三下四,我喜歡麝,為了它們在必要時會毀掉自己,為了換取不妥協。有一次我向殷海光開玩笑,我說:「殷先生,你在台大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幾個自由主義者,一受軍訓,全都變成國民黨了,據我所知,他們有幾個還是自願的。憑這一點,你應該佩服我。」 也許我值得驕做,為了我始終未曾放棄我的信仰,雖然受了不少苦,得了不少不方便,可是我不在乎,如果我有點才幹而不能照我的意思來「行道」,我會毫不費勁地背起我的「自毀主義」下鄉去。 我像不相信權威那樣不相信傳統,我是一個小人物,我不相信我能打倒什麼,但是他們除非很費勁,否則也很難打倒我。我像一個王八,他們不理我,我可能冷不防咬他們幾口,使他們氣得血壓高一高,如果他們勃然大怒操刀而來,那我就只好縮頭不出,任他們花言巧語,我也是不妥協,我可能是一個最沒出息的cynic,在青龍偃月之下,自信不能做文文山或史可法,只好選擇羅素的洩氣論,不過套一句蔣總統的話即「不到最後毀滅關頭絕不輕言屈服」,這一點可得「最佳勇氣獎」。好在我對自己目前的韌性還算滿意,我從軍隊裡走回來,還是無黨無派無宗教,還可以很神氣地寫這封長信告訴你我還堅守我們的崗位,在你大博士的領導之下,一同長期發展,一同宣傳自由主義,一同歌頌馬維君的美麗。惟一不同的是你是頭兒,我卻不過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助理,想想「甯下勿高」的哲學,也許我比你還痛快。收到你限時寄來的一千元,開心之至,溫源甯、朱文長他們都記述過你慷慨解羹的故事,今天我竟身受其惠。褲子既贖回,可說句大話,就是錢本是身之外物,你對人的體貼該考第一,你用你收下我送的書的事來「誘」我收下這錢,其實這是不能相提並論等量齊觀的。錢是可愛的,可是我若收了,我不能找理由說這是不「苟取」,老祖宗們鼓吹「一介不苟取」,何況一千元乎?所以在這件事上,我要堅守固有道德一一不能收。你既然這麼好心幫我一,個大忙,那麼就讓我把它作為一項借款,用它救一下急,周轉一下,緩一口氣,我決定在明年三月十二日還你,「你千萬不要推辭」,這樣辦,又不過分貪財,又不過分捐介,又沒有利息,又穿上褲子,還是再好沒有了! 如果「謝謝」兩個字能表達我的感動,我一定毫不遲疑地用它來表達;如果我不用這種字眼,請你允許我尋找另外一種表達的方式。 李敖 一九六一、十、十夜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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