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4.投筆紀(4)


  最有趣的,那位第一營營長——神經營長,在十二月十九日還跟我有一段後話:

  在操場冷風中寫此(日記),值團長及劉蘊富來,相談甚久。團長言及錢穆及胡適皆為冶史的,又雜談家世及出路,神經營長笑握我手,左手又握上來,我也握過去,四乎握在一起。他連說我們是三民主義講習班同學,我說不敢當不敢當。

  後來他問我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看我好像有點神經病。我心裡想:問這話的人心裡就有神經病!他勸我入世後小心講化。

  十一月十八日,我又記錄了軍中的雞奸問題:

  連長夜歸來,言跳傘事,並為我抄得屏東軍中樂園的史料,甚感其意,其兩肩傷痕甚多。聚談中,副座言及連中雞奸事件,想不到黃吳照班上只有兩人倖免,真駭人聽聞者也,充員多秘不敢報。我力主從速解決此類事,不可再姑息。副座以難於啟口當面指責,只囑充員於其巡進時趕緊來報告。

  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又有機會接近屏東三地門的高山族:

  午後突來電話,立即撤往振興,在日光與塵土的昏黃裡,靜默地過了這一程。在振興溝中洗腳,沼中大便,未及晚飯忽有特殊情況,竟得馳赴三地門,路甚直,二又二分之一飛馳,群山在望,右面叢山下層成一形,甚直長,抵堤邊後即人市區——所謂市區者,一條土街耳!見到很多高山族,一男人在買煙袋,我和他講日本話,他笑了,他們多用日本語或部分高山土語交談,很少會台語的。一店員說在這兒開店要會五種話,即國、日、台、客、高山。高山族女人多又穿裙又穿長黑褲(下開口),好包頭,族民皆髒而窩囊,好喝酒、吸煙吃擯榔,男女皆如此,好友則相抱貼臉同飲一杯酒,女郎最懼伊兄,以前一破衣可易一雞,彼多挑大擔柴下山來,賣十元,煙酒檳榔一陣而後返,樂在其中,政府對波有特殊待遇,念書者皆公費。

  這一奇遇使我親眼看到真正臺灣人(高山族)不講「台語」,原來閩南人的「台語」根本是假臺灣話。

  十一月二十八日我寫信給媽媽,請支援買個手錶。

  因我已一年口五個月沒有表,極感不便與誤事,決心下月(+二月)買一支Titoni,是最低級的空中霸王表,不算好,但是還可用,約六百五至七百間,我想動用稿費、狐朋狗友的樂捐,及你的一部分美援買它下來,你願意美援多少?

  不援不好意思。

  談到手錶,我真好有一寫。我在二十歲以前從來沒戴過手錶,二十歲生日後第二天,爸爸死了,火葬前他的手錶留下來,由我戴上,後來遺失了,從此又沒有表。我做預備軍官排長,沒表極不方便,可是一直沒錢買,只好老是向別人間時間,這次由媽媽以下集資買表時,排長生涯已近尾聲了。

  不過,在尾聲日近時,我卻有了一次離開臺灣本島的機會,十六師調往澎湖。我在澎湖共住了十天。到了二月一日,五十六師那邊忽然傳來提前退伍的消息,不久證實二月六日退伍。

  有日記如下:

  二月五日

  ……八時後參加排中歡宴,大吃小喝,敬酒送照片一類,排附即席亮出送我之鋼筆。散席後我一一囑別,德武、永亭等皆借我之去,難過溢於言表。與他們談至夜深,收拾東西,忠明強送我「川資」,我強拒之,一時後始睡。

  二月六日四時三刻鳳鳴叫醒我,永亭、德武及陶、鄭班長皆來送行。車站候車時,菊生又持早飯來,排附也來,江濤又來送我裝飾兔子一對,王字送王八一對(外包以紅紙,上寫:「不可洩漏天機,至家後再拆!小心放置,不可擠壓,王字贈」字樣),陳儀賢送珊瑚領帶夾一支。早上空氣在卡車中享受——那是一種脫羈的自由的空氣。在碼頭領到退伍證,一紙文書,令人無限感慨……

  退伍以後,施河寫詩送我,其中一首是:

  小功一個又一個,還有一個也允諾,幸有李敖小子在,預備軍官增顏色。

  我想施河真說對了,我的確為預備軍官增了顏色,自有預備軍官以來,我想從來沒有像我這樣認真的從這一年半的軍人生涯中汲取經驗、留下記錄,在磨練中加工、在困境中周旋,不消極、不退縮、不屈服、不鬼混,最後得其正果。國民黨政府以預備軍官制度牢籠人,可是我卻能沖決網羅,趁勢加強了我日後打擊他們的本領與本錢!國民黨號召做,『革命軍人」,最後冒出了李敖這種革他們命的軍人,可真有趣極了。

  在軍中一年半時間,我心之所系,在Rosa身上。她是外文系的漂亮女生,我單戀而已。我在軍中,用英文寫了一篇文章給她,她回信說:「你的文筆是美的,頗動人的,讀了你這篇抒情散文,我甚佩服你的想像力及羡慕你的靈感。既然寫作是你的癖好,替我寫一篇散文如何?作何用?恕不奉告,讓我提議一個你很感興趣的題目——紅玫瑰。我相信你定能寫出令人廢寢忘餐之傑作來。」我為她寫了,她用「黎思」筆名,發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學通訊」裡了。Rosa一直是我軍人時代「性幻想」主要對象,當我收到她信的時候,一連高興了好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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